海灣城藍調 五、我去世的鄰居

我聞到了一股杜松子酒的氣味。這絕非偶然,好像我已經喝了幾杯,又好像整個太平洋都是純凈的杜松子酒,而我穿著衣服在裡面暢遊。我的頭髮里,眉毛間,臉上,下巴上,衣服上都沾滿了杜松子酒。我沒穿外套,躺在人家的地毯上,抬頭看到石灰壁爐架一端的上面有一幅畫,鑲著一個條紋的木質框架。相框里鑲嵌著一幅所謂的藝術作品——對人物偏長而消瘦、充滿抑鬱的臉部進行了加亮處理,而這種處理就是為了讓這張臉在毛糙暗淡的頭髮的掩映下,顯得長而消瘦。不過,這樣的頭髮,應該是畫在乾巴巴的腦殼上了吧。透過外面罩的那層玻璃,能看到照片的一角有些文字,可是看不清具體寫的什麼。

我伸出手去摸腦袋的一側,突然就有一陣疼痛從腳底鑽了上來。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又因那點兒職業自尊心,只是把呻吟減縮成了哼哼聲。我小心翼翼地翻過身,看到了從牆上放下來的單人床的一條腿,配套的另一張床還在牆上。床上的木板塗了瓷漆,可以看到上面華美的圖案。當我翻身的時候,一個杜松子酒瓶從胸口滾落到了地板上。這個瓶子是水白色的,已經空了,鑒於在我身上灑了這麼多,一個瓶子應該裝不下更多的酒了。

我用膝蓋支撐著,四肢著地停了一會兒,像一隻吃不完晚餐卻又捨不得離開的狗一樣,忍不住一個勁兒用鼻子嗅著。我繞著脖子,扭動了一下腦袋。有點疼,我又扭動了幾下,還是很疼。我費勁兒地站了起來,才發現自己光著腳呢。

這公寓不錯,不廉價,但也不張揚,裡面有幾件普通的傢具,尋常的筒燈,很一般的耐磨地毯。在放下來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兒,穿著一雙棕色的長筒絲襪。身上有幾處流過血的抓痕,腰際裹著一條厚浴巾,幾乎卷在了一塊兒。她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紅色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在後面,就像她不想見到這些頭髮一樣,但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她已經死了。

她的左胸有一個巴掌大的地方被燒焦了,中間有少量的血跡。她死時肯定鮮血直流,但是現在都凝固了。

我看到沙發上有幾件衣服,大部分是她的,我的外套也在那兒。地板上扔著幾隻鞋,我的和她的混雜著。我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板上,如履薄冰。我拎起外套,手在口袋裡摸索了一陣,如果沒記錯的話,裡面的東西一樣沒少,只是捆在腰上的手槍皮套空了。我穿上衣服和鞋子,把手槍皮套推到腰的一側。我走到床邊,撩開厚重的浴巾,一支槍從裡面滑落下來——沒錯,就是我的槍。我不由自主地擦乾槍管上的血跡,吹了吹槍口,別回了槍套里。

門外的走廊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它們突然停了下來。幾個人小聲咕噥了會兒,然後傳來重重的急躁而不耐煩的敲門聲。我盯著門,猜想著要多久以後他們會試圖進來。如果彈簧鎖沒鎖,那麼他們就可以直接進來;如果鎖著,又或者值班經理不在,他們要花多久才能讓他帶著備用鑰匙來開門。在我思索的時候,有人已經轉動了門把手,事實證明,門是鎖著的。

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差點大聲笑出來。

我走到另一扇門前,瞥了瞥浴室。地板上有兩塊毯子,浴缸邊上有一塊摺疊整齊的防滑墊,上邊有一扇有卵石花紋的玻璃窗。我輕輕地關上浴室的門,站在浴缸的邊沿,推了推窗戶下面的框架,把窗戶打開了。我探出頭,從六樓望下去,看到一片漆黑的小路和兩旁的樹木。為了出去,我就得通過由兩面沒安窗戶的牆圍成的窄槽,這個空間比通風井大不了多少。況且與窄槽開口端相對的窗戶都是成對的,都在牆的同一側。我使勁兒探出頭,想跳到隔壁的窗戶里。我在猜想窗戶是否開著,它能否讓我逃過一劫,我能否在他們破門而入之前逃走。

隔著我身後關著的浴室門,可以聽到越來越大、越來越重的敲門聲,還有一個聲音咆哮道:「再不開門,我們就踹門衝進去啦!」

這沒什麼,只不過是警察慣用的嚇唬人的伎倆。他們不會破門而入的,因為他們可以拿到鑰匙。就是用斧子劈開門,還得花許多力氣,何況他們那腳怎麼受得了呢?

我關上底下的窗戶,拉開上面的,從架子上扯下一條毛巾。我又打開了浴室門,此時我的目光落在了壁爐上的相框上。在離開前我必須弄明白畫像上到底寫了什麼。我走過去,盯著瞧的時候,外面的敲門聲也越來越急促了。畫像上寫著「給你我全部的愛——利蘭」。

這個東西足以證明奧斯特萊恩醫生可真夠傻的,我匆忙摘下畫像返回浴室,並鎖上門。浴室壁櫥下邊的小櫃里有一堆臟毛巾和亞麻布,我把畫像塞到了下面。就算這些警察負責任,也得費點時間才能找到。如果這是在海灣城,他們可能根本就找不到。除了海倫·馬特森喜歡住在那裡,我也想不出我們處在海灣城的理由,不過浴室外的空氣真跟海灘的差不多。

我手裡攥著毛巾,擠過上邊的窗戶,抓著窗框,腳盪到了隔壁的窗戶。如果這扇窗戶沒鎖的話,我剛好能夠到把它打開,可惜,窗戶是鎖著的。我只好伸出腳,朝窗鉤上面的玻璃踢去。這一踢,響得一英里外都能聽到,而遠處的敲門聲依然繼續著。

我把毛巾裹在左手上,用力伸直胳膊,把手從玻璃碎了的地方伸進去,打開窗鉤,然後我又爬到另一個窗檯,把之前溜出來的那扇窗戶關上。這會留下指紋,我並不指望毀掉我來過海倫·馬特森公寓的證據,我所需要的是澄清來這裡的原因。

我往下面的街道看了看,一個路人連頭都沒抬就上了車。我要溜進去的這個房間里漆黑一片,我打開窗戶,爬了進去。浴缸里滿是碎玻璃,我跳到地板上,打開了燈,然後把浴缸里的玻璃撿起來,包在毛巾里藏了起來。我在房間拿了一條毛巾擦了擦窗檯和剛才我踩過的浴缸邊沿。然後拿著槍,打開了浴室門。

這個公寓可大多了,我在的這個房間里有一對單人床,上面鋪著粉色的防塵罩。這兩張床鋪得整齊漂亮,就是上面什麼都沒有放。穿過卧室,就來到了客廳,所有的門窗都是緊閉的,導致裡面充斥著濃厚的霉味。我打開落地檯燈,伸出一隻手指,摸了摸沙發扶手,再一看,全是灰塵。客廳有一台座式收音機,一個酷似灰沙斗的大書架,一個裝滿未拆封小說的大書櫃。一個潮濕的高腳櫃,上面放著一根虹吸管和一瓶酒,還有四個帶條紋的杯子,倒扣在柜子上。我聞了聞這酒,是威士忌,只是喝了一點點,頭就更加難受,但其他部位頓時舒服多了。

我開著燈又返回到卧室,翻看了一下衣櫃和壁櫥。一個壁櫥里有些男裝,還都是定做的。衣服上有裁縫在標籤上寫的喬治·塔爾伯特。喬治的衣服對我來說,有點小。我又翻了翻衣櫃,找到了一套我差不多能穿下的睡褲,從壁櫥里找到一件浴袍和一雙拖鞋。我趕緊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

我洗完澡,只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杜松子酒味。現在聽不到任何雜訊或者是敲門聲。我猜測他們肯定是在海倫·馬特森的公寓里用粉筆和繩子做各種標記。我穿上塔爾伯特先生的睡褲、浴袍和拖鞋,噴了他的一些髮膠,又用他的梳子把頭髮整理了一番。我此時此刻就希望塔爾伯特夫婦正在哪兒玩得起勁,千萬別著急回家。

我返回到客廳,又喝了他一點兒蘇格蘭威士忌,抽了他一支煙。我打開大門的鎖,聽到大廳里有人在咳嗽。我打開門倚在門框上向外望去。一個身穿警服的人倚著對面的牆——他身材矮小,金髮碧眼,目光犀利。他穿著筆挺的藍色褲子,褲腳鋒利得跟刀刃似的。整個人看起來整潔乾淨,並透露出內在的能力和愛管閑事的個性。

我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道:「警官,發生什麼事了?」

他用紅褐色帶有金色斑點的眼睛看著我,目光犀利,這在金髮碧眼的人中很少見。「你的隔壁出了點兒事,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他的語氣略微有些刻薄。

「那個紅頭髮的人?」我說,「哦,哦。原來是例行公事,辦案搜查。來點兒酒嗎?」

他依然用審慎的目光注視著我,然後往走廊喊了一聲「嘿,阿爾」。

一個男人從一扇開著的門裡走了出來,他大概六英尺高,二百磅左右重,黑色的頭髮乾枯如柴,眼窩深陷,目光獃滯。他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灣城總部見過的阿爾·德斯貝恩。

他不慌不忙地走過來。穿制服的警察說:「他是隔壁的住戶。」

阿爾·德斯貝恩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空洞得和黑色板岩一樣,什麼都看不出來,他用幾近溫柔的語氣問我:「你叫什麼?」

「喬治·塔爾伯特。」我用並不刺耳的聲音回答。

「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我是指,我們過來之前。」

「哦,我覺得是有人在吵架,就在午夜的時候。這事兒在這裡並不稀奇。」我蹺起拇指,指了指死去女孩兒的公寓。

「就這些?你和這位女士很熟?」

「不熟啊,我倒是想認識她呢。」

「你不會想認識她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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