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灣城藍調 四、紅髮女人

道路沿著山腳的一側蜿蜒曲折,時而向下延伸,時而高聳盤旋,西北方向點綴著零零散散的路燈,往南則是一望無際的燈光。三個碼頭似乎處於遙遠的地方,一束束燈光散落在貌似鋪了一層黑絨毯的地面上。峽谷之間,薄霧繚繞,瀰漫著大自然的氣息,但是峽谷間高地上的霧氣早已消散。

我開車途經一家狹小昏暗、夜間停止營業的加油站,繼而進入到另一個寬闊的峽谷,沿著高價的鐵柵欄走了半英里,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圍在裡面的房子。前面散落在山腳的房屋愈加零稀,空氣中夾雜著濃烈的海腥味兒。左轉經過一座附有白色圓形小角樓的房子,從唯一一段在路邊綿延幾英里的吊燈架之間穿出來,在海岸大道旁的一幢粉刷過的大樓前停下來。昏暗的燈光透過窗上帘布的遮掩,沿著拱形灰泥柱廊,散落在橢圓形草坪周圍停車位上密集停放的車身上。

這就是康里德俱樂部了,我不知道來了以後具體會有怎樣的行動,不過,這是一個必須來的地方。奧斯特萊恩醫生還在城裡的某個地方給某個不知名的病人就診。醫師交流中心說他通常在十一點左右過來,現在是十點十五分。

我找了個空位把車停好,沿著拱形灰泥柱廊往前走。一個身高六英尺六英寸的黑人,穿著一件喜劇里南美洲陸軍元帥才穿的制服,從裡面打開一扇鐵柵大門,說:「先生,請出示卡。」

我把一美元紙幣塞進他淡紫色的手中,他那粗大暗黑的手指緊緊攥著那點兒錢,就像挖掘機抓起了一斗礫石。他用另一隻手輕輕彈掉我衣服左肩上的一根線頭,把一塊金屬牌插進我夾克的前胸口袋,正好放在了顯露在外的手帕內側。

「新上任大廳經理有點兒嚴格,」他悄聲說道,「謝謝您,先生。」

「你說他傻嗎?」說完,我便繞過他,走了進去。

這裡的大廳——他們叫作休息室——看起來就像米高梅電影製片公司為拍1980年版的《百老匯之歌》里的夜總會而設置的小棚子。這個地方在燈光的輝映中,像是耗資百萬美元裝潢而成,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寬敞而堂皇的馬球場,只是我不怎麼喜歡這裡的地毯。大廳後面有一個鉻制通道,跟船上的舷梯有些相像,往上一直通到餐廳的入口。入口處站著一個胖乎乎的義大利領班服務生,臉上掛著矯揉造作的微笑,褲子上綴著兩英寸長的流蘇,胳膊下夾著一沓鍍金的菜單。

裡面還有一個順直的樓梯,兩邊的扶欄猶如上了白釉的雪橇滑道般光滑。沿著樓梯往上走,可以到達二樓賭博的房間。許多星狀裝飾物在天花板上閃爍,猶如在記憶中殘存的噩夢。在白色通道的後面,擺著一面巨大的圓形鏡子,上面搭著一條埃及飾巾。鏡子前面,一位身著綠裝的夫人正在梳理她那柔順光澤的金髮。她的晚禮服後背開得很低,她特意在腰際貼了漂亮的飾顏片,如果她穿著褲子的話,飾顏片就在褲腰下方一英寸的地方。

衣帽間的一個女服務生走過來,幫我摘掉帽子,脫了外套。她穿著一身桃紅色印有黑色小龍圖案的睡衣,眼睛像漆皮舞鞋的鞋尖一樣烏黑、光亮、呆板。我給她二十五美分的小費,重新戴上了帽子。賣香煙的女孩兒沿著過道走了下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大小比得上裝五英鎊糖果的盒子,頭髮上插著羽毛,身上穿的衣服僅僅遮得住三美分的郵票,修長勻稱的腿裸露出來,左右兩隻分別撒了金色和銀色的閃光粉。她表情冷艷而高傲,就像是一位貴婦人,即便是受到一個腰纏萬貫的王公的追求,也要考慮再三是否赴約時的表情。

我走進酒吧,置身於柔和而昏暗的紫色燈光之中,聽到一陣陣杯子相碰發出的叮噹聲,人們交談的輕言細語聲,角落傳來的鋼琴和弦聲,還有帶點兒女性化的男高音演唱《我的小牛仔》的歌聲,這一切都在秘密地進行著,就像酒吧里的調酒師偷偷勾兌烈性酒一樣。我逐漸適應了這裡昏暗的紫色光線,看到酒吧里有很多人,但還算不上擁擠。一個男人發出一陣不和諧的笑聲,鋼琴師用拇指指甲在鋼琴鍵上彈出埃迪·達欽調子,來表達他的不滿。

我看到一張空閑的桌子,走過去坐在後面,正對著一面緩衝牆。我對光線的接受性逐漸增強,甚至可以看清那位牛仔歌手,他有一頭像是染過的紅色捲髮,坐我隔壁桌子的女孩兒也有一頭紅色的頭髮,她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到了後面,就像是她不想看到它們一樣。她有一雙充滿饑渴的黑色大眼睛,不怎麼好看的相貌,除了嘴巴塗得像霓虹燈一樣誇張以外,沒有任何化妝的跡象。她那街頭風格的套裝肩膀過於寬大,衣服的翻領也過於耀眼,橙色打底衫的領子緊緊圍在脖子上,腦後歪歪斜斜地扣著一頂羅賓漢帽,上面還插著一支黑橙相間的翎羽。她沖著我微微一笑,露出細小尖銳的牙齒,我沒有搭理她。

她把酒喝光,在桌子上轉動著酒杯,發出咯咯的響聲。一個身穿平整晚禮服的服務生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站在我面前。

「來杯威士忌蘇打。」那個女孩兒搶先喊道,她的聲音刺耳而生硬,還夾雜著醉醺醺的酒氣。

這個服務生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我這兒。我說:「一杯巴卡第加石榴汁糖漿。」

服務生離開後,那個女孩兒對我說:「小子,你點的東西太膩了。」

我沒理會她。「怎麼,不想玩玩?」她說話的語氣里夾雜著幾分放蕩。我點燃一支煙,在淡紫色的空氣中吐出一個煙圈。「去你的吧!」那個女孩兒繼續說,「像你這樣的傢伙,我在好萊塢大道隨便一個街區都能找到一打。去你的好萊塢大道!多少丟了飯碗的跑龍套的傢伙和一些頭腦簡單的金髮女郎不是想著喝個爛醉?」

「有誰提到好萊塢大道了嗎?」我問道。

「就是你啊!除了從好萊塢大道過來的傢伙,誰還會對一個姑娘無意的冒犯針鋒相對!」

隔壁一桌的那個男人和女孩兒轉過頭看著我,那個男人很同情地對我微微一笑。那個女孩兒對他說:「這話對你也適用。」

「你沒有冒犯我呢。」他說。

「本性使然,親愛的。」

服務生端著酒回來了,他先上了我那一份兒,那個女孩兒大聲說道:「我猜你不會一直是讓女士等著吧。」

服務生把她點的蘇格蘭威士忌蘇打遞過來,「不好意思女士,望您原諒。」他用冰冷的口吻說道。

「好啦,有時間過來轉轉,如果我能借到修指鉗就給你修修指甲。這杯酒男朋友埋單。」

這個服務生把目光轉向我,我只好聳聳右肩,給他一塊錢。他找了零錢,也拿了自己那份小費,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那個女孩兒端著酒杯,朝我這張桌子走過來。她把胳膊肘支撐在桌子上,雙手托著下巴。「很好,很好,又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她說,「我以為沒人這麼做了呢。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還在考慮,」我說,「小點聲,否則他們會把你趕出去的。」

「我可不那麼認為,」她說,「只要我別再打碎鏡子就行了。再說了,我和他們老闆的關係是這樣的。」她一邊說,一邊用手勢來闡釋,只見她伸出兩根手指,緊緊地併攏在一起。「如果我見到他,變成這樣的就是我們了。」她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在哪裡見過你吧?」

「哪兒都有可能。」

「你在哪裡見過我?」

「很多地方。」

「是的,」她說,「就像那樣,女孩子都不能再堅持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但是她已經離不開酒了。」我說。

「胡說什麼!我可以給你列出很多大人物,他們睡覺的時候每隻手都握著一瓶酒,必須在他們手臂上打一針才能讓他們停止大喊大叫。」

「真的?」我說,「就像電影里的醉鬼一樣,嗯?」

「是的。我曾經給一個傢伙幹活,他就是給人們打針——一針得十塊錢,有時候二十五或者五十塊。」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行當。」我說。

「如果能繼續做下去的話,你覺得會嗎?」

「如果他們把你趕出去,你可以去棕櫚泉。」

「誰把誰從哪裡趕出去?」

「我不知道,」我說,「我們在談論什麼?」

她有一頭紅色的頭髮,不怎麼好看的相貌,卻有凹凸有致的線條,曾經給一個打針的人做幫手,想到這些的時候我舔了一下雙唇。

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漢子來到入口,在那裡停了下來,讓眼睛適應這裡面的光線。接著就不慌不忙地掃視了一下裡面,將目光定格在我坐的這張桌子,往前傾了傾龐大的身軀,向我們這邊走來。

「哦,哦,」那個女孩兒說,「大塊頭來了,你對付得了他嗎?」

我沒有回答,儘管她臉色蒼白,卻依然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對著我搔首弄姿。那個鋼琴師彈了幾聲和弦,開始用哀怨的聲音唱「我們依然可以追逐夢想,是否依然這樣」。

那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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