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五十五章 生命的拐杖(上)

馬蘭在這個時候,就像是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死死的抱著雷震,怎麼也不肯鬆手。

她不停的說著,不停的哭著,雷震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安慰這個女人,他只能默默的站在那裡,靜靜聆聽著她的哭訴。突然間,在雷震的心裡,有了一個明悟……馬蘭看起來是堅強得無懈可擊,可是她的這一生,幾乎沒有受過什麼挫折,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她和溫室里培養出來的小花,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知道這樣靜靜的站在那裡,抱著馬蘭聽她哭訴了多久,直到馬蘭哭累了,說累了,終於陷入了沉睡,雷震才輕輕吐出了一口長氣。就在這個時候,病房的門外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當雷震下意識的轉頭時,只是被虛掩在那裡的門,就被推開了。

「雷震,謝團長要我……」

推開房門的是楊惠敏,當她終於看清楚病房裡的一切時,她的叫聲嘎然而止。

楊惠敏獃獃的看著雷震,看著就像是小鳥依人般,躲在雷震懷裡陷入沉睡的馬蘭,看著雷震還搭在馬蘭肩膀上的雙手,看著雷震眼睛裡那縷還沒有消失的同情甚至是溫柔,只要是一個正常人,就會對他們兩個產生適當的聯想。

在這個時候,楊惠敏的嘴唇,都有點輕微的顫動起來,她突然心亂如麻,她突然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酸酸楚楚,狠狠撞中了自己的心臟,讓她連呼吸,都有點困難起來。

「你們……很好!謝團長……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來有些事要去辦,不打擾你們了!」

說到這裡。看著仍然保持了相當親昵姿勢的雷震和馬蘭,楊惠敏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突然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著「砰」的一聲,被楊惠敏用力甩上的病房門,聽著在長長地走廊外邊,那迅速遠去的急促腳步聲,不知道為什麼,在雷震的心裡突然揚起一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但是雷震清楚的知道。如果在這個時候,他不能立刻追出去的話,他和楊惠敏之間發生的一切,和他們兩個人之間,可能發生的未來,都會隨著這一扇緊閉地房門,被狠狠切斷。

但是雷震什麼都沒有做,像只受驚過度的小鳥般。緊緊蜷縮在他懷裡的,是一個堅強而危險得讓他心臟都為之發顫的女人,是一個為了掩護他和謝晉元,而跳進蘇州河,僅僅用手榴彈。就炸沉兩艘日軍巡邏艇的女戰士!

雷震尊敬擁有如此強悍作破壞力的戰士,但是在這個時候,他抱著這個全身散發著濃重的藥味,和屬於女孩淡淡輕香。更蘊藏著驚人爆發力的身體……換成你是雷震,你又應該怎麼去做?

雷震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的望著因為房門被用力關閉,而被微微吵著,而皺起雙眉的女人,直到她躲在自己溫暖的懷抱里,再次陷入了平靜的沉睡,雷震才用一種最輕柔地動作。將馬蘭放到了床上,然後把棉被蓋在了她身上。

關上那扇吹著冷風的扇戶,雷震抱起那一台被淚水反覆洗禮過的收音機,悄悄退出了馬蘭的房間。

馬蘭變成了這個樣子,那麼謝晉元呢?他聽到這樣一個噩耗之後,他會怎麼說,又會怎麼想?

就是在這一天,這間病房裡再也沒有了馬蘭地身影。沒有了她的聲音。有的只是那些得到南京保衛戰失敗的消息。一批批自發自覺來到醫院,探望謝晉元的上海市民。

面對這些臉色沉穆而悲傷。眼睛裡更帶著一絲不能自抑慌張與迷茫的同胞,謝晉元站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的和這些來探望自己的同胞擁抱,他似乎要用自己有力地懷抱,將他的堅強,他的驕傲,他的自信,傳遞到每一個人的身上。

「只要我們還有傲骨,可以堅持不對侵略者屈膝投降,只要我們牢牢記住自己是龍的子孫,是炎黃的後代,我們中國就不會亡!」

謝晉元抬起了頭,在這個時候,他的雙眼彷彿已經透過了層層歷史地迷霧,看到了未來屬於中華民族地光明與騰飛,他放聲道:「也許我的話,是在唱高調,也許現在我說地話,是在盲目自信。但是看看人類擁有文明的上下五千年,不知道有多少民族與種族消失在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在這五千年中,我們的民族不只一次被強敵入侵,但是我們中華民族卻依然存在,甚至被譽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就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擁有最強韌,可以抵禦一切外來力量!」

說到這裡,謝晉元猛然提高了聲音,他放聲喝道:「我們的祖先,是用一座舉世矚目的萬里長城,擋抵了強敵上千年進攻,到了今天,有了坦克有了轟炸機,長城已經失去了戰略意義。但是只要我們手挽著手,眾志成城,我們就可以重新在自己的國門前,塑造出一座血肉長城!現在我們這些人要做的,就是挺直了,別趴下!」

沒有掌聲也沒有歡呼,但是不知道有多少聽眾,對著謝晉元默默彎下了自己的腰。

謝晉元的這一天,就這樣接待著一批又一批訪客中度過,他就像是一個小小的燈塔,雖然並不高,散發出來的光芒也並不熾烈,卻在努力撕破周圍的黑暗,把光明與溫暖,毫不保留的傾灑出去。

直到醫院的會客時間過去,最後一批訪客消失在謝晉元的面前時,謝晉元的臉上才露出了疲憊的神色。他坐在床上,沉默了很久,才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嘆:「戰爭開始前,不做好準備工作,既然已經打算死守南京,卻沒有疏散民眾;戰爭開始後,最高指揮層卻仍然在搖擺不定。把希望全部放到了西方列強和蘇聯出兵干涉上,在外交領域稍受挫折,就急不可待的全員撤隊。多少不怕死,卻怕死的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的熱血男兒,在那片戰場上死不瞑目,當真是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啊!」

雷震深深的望著謝晉元。在沒人的時候,謝晉元才解除了自己的偽裝,直到這個時候雷震才知道,原來謝晉元也不是看起來那麼堅強,他也有軟弱地時候,他也有彷徨,面對絕對意外的大敗、慘敗,他也會悲傷。但是他卻能把自己的這些軟弱小心的收藏起來。擠出最堅強的面孔,來安慰每一個人。

這……大概就是要成為一個精神領袖,必須要承受的壓力與痛苦吧?!

病房門的被推開了,凌維誠端著一碗已經涼了的雞蛋挂面,走了回來。

「那孩子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凌維誠嘆息著道:「她只是一直蜷縮在床上。不管我怎麼勸,她都說自己沒有胃口,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現在她地身體哪經得住這樣折騰啊?」

「她和我們不一樣。」謝晉元低聲道:「維誠你沒有注意嗎,雖然在軍營接受過嚴格的訓練,已經讓她擁有了一個優秀軍人的素質,但是在她的身上,仍然有出身富貴之家的子弟那種不可一世,或者可以說是目空一切的印痕。像她這樣擁有良好的家庭環境,又加入最優秀部隊的女孩子,當真稱得上是天之驕子。看起來雖然堅強得無懈可擊,但是正因為她一輩子沒有受過真正地打擊,所以在被絕對意外的重擊打倒後,她反而會比正常人更難重新爬起來。」

謝晉元輕嘆道:「對我們這些軍人來說,自己的部隊就是第二個家。雖然軍人要學會用平淡的眼光來看待在戰場上的生離死別,但是軍人畢竟還是人,不是機器,我們地血一樣是熱的!只要把感情真的投進了軍營。又能誰在聽到這樣的噩耗。知道自己家裡地所有兄弟妹姐都戰死沙場後,還能無動於衷?在下關那個一個小小的地方。我們就倒下了幾萬兄弟,倒下了幾萬平民,我簡直不敢相象那會是什麼樣的場面,那可是連屍體都會疊起好幾層啊……」

謝晉元再也說不下去了,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全身一片冰冷。因為他想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進攻南京的主力,是以三個經歷了淞滬會戰,剛剛通過修整恢複元氣的師團為主力。這些部隊的士兵,血戰了整整三個月時間,每一天他們都在血與火的戰場上度過,他們地神經已經崩到了極限,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都太需要發泄,需要用什麼去放鬆了。但是在上海這樣一個有著多國的租界,有著太多枝連錯雜勢力,更早已經成為世界關注舞台的大都會中,他們只能小心翼翼,只能勉強壓抑住一個正常的人類,在經歷了三個月的戰火洗禮後,也會不正常的破壞慾望。

但是在南京卻不同了,那裡是國民政府的首都,在那裡沒有租界,沒有工部局,也沒有那麼多天天想著報道戰爭的中外記者。當南京這個美麗地城市不攻自破,終於落到一群心理極度壓抑,破壞地慾望已經積壓到極限的軍人手中時,按照人類歷史上大規模戰爭留下地記錄,為了緩解士兵的壓力,日本軍部很可能會下達最野蠻,也是最有效的命令……放任士兵自由行動!

想要擁有一支在戰場上面對任何危機,都能爆發出最強大戰鬥意志的瘋狂部隊,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僅僅是嚴格的訓練和武士道精神這麼簡單!瘋狂的背後,隱藏著的往往就是人類經過五千年的文明,仍然無法清洗和進化掉的獸性!只有將這種獸性不斷的強化,甚至是刻意的放縱,才能培養出一台真正瘋狂的戰爭機器!

謝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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