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命之約 第六節

奠邊府戰役失利的消息迅速傳開,對於試圖擺脫殖民統治的越南人民來說,奠邊府戰役是一場大捷,是一場掙脫枷鎖求得解放的偉大勝利。但對於法國殖民主義當局以及法國莊園主們,一切則剛好相反。戰爭的失利,就像是敲響了殖民主義的喪鐘一樣。消息傳來,每過一天,便糟糕一分,戰場形勢好像一輛沿著斜坡向下疾沖的車輛,每況愈下。

弗朗克牧師小小的莊園終日籠罩在恐懼的氣氛中,除了依然保持鎮定的弗朗克牧師,莊園里的人們都在做著逃亡的準備。弗朗克牧師用憐憫的眼神打量驚慌失措的人們,他曾經想讓大家保持鎮靜,「讓主來給我們準備一條妥當的路吧。」每次晚禱的時候,他都要說上這麼一句。

但是,在界河對岸,他的鄰居,也是剛剛結成好友的查理斯一家的悲慘遭遇,給整個莊園敲響了警鐘。乘著奠邊府大捷的勝利,大軍開始掃蕩鄰近奠邊府的邊界地區。法國的農場主們被越盟的戰士捆綁起來,吊在村邊的樹枝上,或者在河邊被一槍打爆頭顱。多年的殖民統治,使得越盟的士兵對於法國殖民者充滿了仇恨,這些仇恨在每一個法國人身上爆發,有時候就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暴力。被牢牢捆綁的莊園主凄慘的叫聲,尖銳的槍聲,越過界河傳到弗朗克牧師小小的莊園里,這種恐怖的聲音,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所有的人都惶惶如驚弓之鳥。

戰爭是殘酷的,慘烈的,雙方的軍人在互相進攻的同時,還把燃燒的怒火引向對方的民眾。法國莊園主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災難像草原上的烈火,迅速蔓延,燒盡一切,毀滅一切。

一開始,人們還對用作界河的湄公河抱有一點兒希望,但很快人們就得到了一個消息,由於法國殖民者遍布越柬老各國,所以,乘勝追擊的越盟軍隊根本無視界河的存在,他們要把法國殖民者驅逐出整個東南亞,驅逐出整個亞洲。界河不存在了,安全也隨之消失了,到了最後幾天,連一向鎮靜的弗朗克牧師也開始準備逃亡。

越盟的軍隊來得突然,毫無預示。

莊園里聽到第一聲槍響的時候,弗朗克牧師正帶領幾個養子解開了湄公河上一條小船的纜繩。巨大的落日剛剛消逝在河邊叢林的樹梢旁,小船就滑離木製的小碼頭向河中衝去。弗朗克牧師和孩子們抄起艙內的船槳,費力地劃著槳。水花在身邊飛濺,伴隨著水流的衝擊聲,他們聽到了嘈雜的人聲向河邊傳來,弗朗克牧師和孩子們手中的漿葉划動得更快了。

六個人擠在一條又窄又輕的小船上,船身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會傾覆在河水中。平時看似平靜的湄公河,水流竟是如此的湍急,漆黑的河水,似乎要把他們吞到肚子里去。在這六個人里,只有啞巴一個人在熟練地划船,其他人劃幾下,就緊張地盯啞巴一眼,似乎把求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啞巴吃力地划動著船槳。一方面他要使槳葉最大限度地撥動水面,另一方面又要竭力使槳葉不發出任何聲響。就這樣,汗水爬滿了他黧黑的額頭,順著臉往下淌。弗朗克牧師心疼地用手絹揩他的額頭,他輕聲提醒牧師坐穩一些,又吃力地划了起來。

小船抵達河心的時候,追兵突然出現在河邊。

開始,船上的人們只能隱約辨認出河邊暗影里幾個模糊晃動的影子,但突然爆發出的一聲叫嚷使得他們驚悸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喂,船上是什麼人?快點兒給我劃回來。」

啞巴把手指壓在唇上,看大家還算鎮靜,又低下頭悶聲不響地使勁划船,他的動作更快了。

岸上的喊聲不耐煩起來。

「快劃回來,不然我們開槍了。」

身材瘦小的丁丁騰地站起身來,這一下,弄得小船晃動得更加劇烈:「長官,別開槍,我們在這裡打魚呢。」

「胡說,黑燈瞎火的打什麼魚!快劃回來,不然就開槍了。」

「啪……」槍聲在沉悶的空氣里鳴響,在半夜的河面上顯得格外震撼。「趴下,快趴下。」啞巴忽然叫出這一句,伸手一把將丁丁按倒在船艙里,「你們全都趴下!」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是啞巴進入這個家庭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鎮定流暢,絲毫沒有久不開口的生澀。人們更加沒有注意到的是,他說出的,竟然是法文。

第二槍的子彈緊貼著眾人的耳邊飛掠過去。

弗朗克牧師抬頭看了啞巴一眼,發現啞巴神色凝重,雙眼炯炯,牧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好一個心機深沉,但又敢做敢為的孩子,他與河對岸的密林,到底有著什麼特殊關係呢?」

小船在河心停住了,河心湍急的水流拖著小船向下游漂去。河岸高聲的喊叫和槍聲混成一片,子彈像一陣急雨在身邊掠過。弗朗克用身體擋住幾個孩子,只有啞巴坐在船尾,一次次地用槳吃力地划水。啞巴剛滿十歲的身軀力量太單薄了,中流向下游衝擊的水流遠遠超出啞巴划船的力量,小船在彈雨中斜著向下遊方向漂去,彈雨在身邊的河水中濺落,激起的水花像是煮沸的開水,木質的船舷不時被子彈擊中,木屑飛濺,灼熱襲人。

忽然聽到牧師哼了一聲,被他攬在懷裡的孩子們感到強烈的震動。但牧師依然堅強地保護著他們,他們不知道,牧師已經被槍彈擊中了。

逃跑無望,沉船在即,身負重傷的牧師眼望漆黑的夜空,顧不上流血,虔誠地祈禱。

夜色迷濛,但迷濛的夜色沒有保護奔逃的小船,炒豆般的槍聲震耳欲聾。

「老總,別開槍,我們不跑啦。」丁丁忽然在船艙里站立起來,兩隻細瘦的胳膊高高舉起。

「丁丁,你,你幹什麼?」啞巴憤怒地低吼。

「咱們不能看著牧師死去,再跑,牧師就沒命啦!」丁丁不顧一切地喊叫,眼中淚光閃爍。

「混蛋,回去,回去就更沒命啦!」啞巴狠狠地說。

「你懂得什麼,我們大家都能證明牧師是個好人,越盟弄清楚情況,就不會為難他了。」

「胡說,你這是為了自己,你沒種!」啞巴邊說,邊使勁划船。

「我沒有為自己,你看看牧師,你看看!」丁丁伸出手來,啞巴看到一雙手已經被鮮血染紅了,「再不回去,牧師就活不成了!」

這時,岸上的士兵看到船上站立的是個亞裔男孩,立刻停止了射擊:「你們別怕,快把船劃回來,我們只抓法國人。」

「啞巴哥,把船劃回去吧,咱們說服士兵們,求他們放過牧師。」丁丁淚流滿面,語調悲愴。啞巴低頭看牧師,牧師正艱難地忍受疼痛,向啞巴點頭。「不,」啞巴倔強地搖頭,「誰膽小,誰就跳到河裡游回去。我就是死,也要把牧師渡過河。」

「啞巴,為了牧師,求你!」丁丁大聲喊道。

這時,啞巴忽然用手指著前面,眾人抬頭,看到前方的河道出現了一個拐彎。

越南士兵暫停射擊,這個突然出現的河彎救了他們的性命。小船被河水推著疾速地拐入這個急彎,突出的河岸遮住了岸邊追兵的視線,也阻擋了隨時會飛來的飛蝗般的子彈。叫喊聲和槍聲漸漸遠去,直到完全平息。船底傳來一陣沙沙聲,這是小船抵達對岸的淺灘了。

啞巴跳下船,把船頭推到沙灘上,幾個孩子慌亂地跳下船板,站在岸邊,心有餘悸地盯著對岸,似乎害怕追兵會在黑暗中突然出現。阮太太攙扶著牧師最後下船,當弗朗克先生腳觸到沙地時,他輕哼了一聲,接著,就一頭栽倒在河水中。啞巴大聲驚叫,跳進水裡扶住弗朗克先生,幾個孩子也跟著跳進水裡。弗朗克先生被他們七手八腳地拖上岸,阮太太把他抱在懷裡,輕聲呼喚。弗朗克先生漸漸蘇醒過來,看看四周,孩子們正擔心地圍著他,他這才嘆了一口氣。牧師臉上露出輕鬆的神情,但剛想動彈,腹部的疼痛使得他發出一聲呻吟。阮太太伸手一摸,濕漉漉的,在月光下,她看到手掌上全是鮮血。

「真的抱歉,麻煩你們了。」弗朗克牧師低聲說。

「爹地,你傷得重嗎?傷口疼嗎?」雅各抓住父親的手,恐懼地問。

啞巴無聲地握住弗朗克先生的另外一隻手,丁丁和元庭也聚攏過來,大家都沒有吭聲。

「孩子們,你們走吧,不要讓我拖累你們。」

「不,」四個孩子一致搖頭,「我們要帶著你一塊兒走。」

「這樣不行,我會拖累你們,咱們誰也走不掉,孩子們,聽話。」

這時,啞巴堅毅地握住牧師的手,非常艱難地,緩慢地開口了。

「牧師,別擔心,我知道一個地方,安全的地方。」

牧師驚訝地望著他,一時忘記了傷口的疼痛:「你,你能說法語?」

啞巴點頭:「跟我走,你會安全的。」

幾個孩子在啞巴的指揮下,用藤條編了個托墊,讓弗朗克牧師躺在上面,啞巴讓雅各和丁丁拉住托墊上留出來的藤條,他與元庭兩個人在前面用砍刀開路。

各種藤葛糾結在一起,人根本就無法通過,加上葉片在頭頂交織,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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