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髀肉之嘆」立即在襄陽傳開來,而且也傳至隆中諸葛孔明耳中。傳這件事的人,是同樣住在隆中的徐庶。「我看大耳公危險了。」徐庶說。
劉備投奔荊州劉表,是建安六年(公元二零一年)九月的事。糜竺和孫乾事先會見劉表,取得對方的接納。劉表慇勤歡迎劉備,令其部隊駐屯新野。
新野位於襄陽東北約五十公里,正是湍水和淯水的會流處,此水南流,在襄陽一帶注入漢水。淯水現在稱白河。一旦北方遭受攻擊,新野便可作為襄陽的防衛據點,所以算是要衝。它也是篡奪西漢的王莽起先受封的土地,他建立王朝時,便因此地之名,而選擇國號為「新」。
對新來的亡命客就委諸要衝之地,看來的確像是劉表的寬大作風,但劉表的本性是,表面看來寬大,其實內心多疑。他悄悄監視著新野劉備軍的動向。
建安七年(公元二零二年),劉表命令劉備北進。
劉備向南陽郡的葉地進兵,曹操則派遣夏侯惇和于禁兩將防備。劉備放火燃燒駐屯地,假裝撤退,等夏侯惇軍追來,再以伏兵將其擊潰。翌年,曹操親自率兵,在西平擊破劉表軍。不過,這些戰役規模都很小,只是具牽製作用的小戰爭罷了。曹操的主力當然針對著北方的袁紹陣營。雖然袁紹因官渡和倉亭兩戰役失敗而撤退,但其勢力仍不可輕侮。袁紹在建安七年亡故,其子袁譚繼位,依然與曹操對抗,而且,袁家勢力還與蟠踞東北的烏丸族結合。因此,只要曹操一日不消滅此大敵,便無法對荊州展開正式的攻擊。
烏丸族亦寫成「烏桓」。《史記·匈奴傳》記載,冒頓單于擊破東胡,殺其王,掠奪人民與家畜。此時戰敗的東胡分成南北兩部:北方據有席拉母勒河流域的部族,稱為鮮卑;南方據有拉瓦河流域的部族,即烏丸。
這支部族信奉黃教,被視為土耳其系或蒙古系民族,在東漢時代曾接受東漢酬勞,為其防堵匈奴和鮮卑。但在東漢後期,反而與鮮卑、南匈奴連手,屢屢侵犯東漢邊境。他們原本就屬戰鬥性的部族,此時期又出現優秀的領導者,勢力便日益強盛。
在與袁家、烏丸勢力為敵的期間,曹操無暇顧及荊州,頂多只能以小部隊做牽制性的攻擊而已。在西平戰役之後,就連這種小戰爭也不打了。荊州於是獲得平穩。
當時有所謂的「髀肉之嘆」。
髀肉是大腿內側的肉,經常騎馬的話,這部分的肉就長不出來。要是這部分長出很多肉,就無法騎馬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戰爭可打。
有一天,劉備會見劉表,席間到廁所去,回到席上後,只見劉備雙眼泛紅,一副剛哭過的模樣。
「左將軍,你怎麼啦?」劉表問。
「沒什麼……沒想到被您看到這個樣子,真是難為情。」劉備眨著眼睛答道:「剛剛屬下上廁所時,發現自己長滿髀肉。以前屬下可謂終日與馬鞍為友,絕少離開馬鞍,因此不曾長出髀肉。沒想到現在變成這副模樣。」
劉備用手掌拍拍大腿內側,發出「啪」的聲音,似乎肉多皮厚。
「武人長有髀肉,那是和平的標記,又何妨?」劉表說。
「話雖如此,可是歲月流失,屬下自覺老將至矣,卻又無像樣的功業。長出髀肉,對屬下而言,是應該怨嘆的事。」
劉備答道,又再次輕拍大腿內側。
「左將軍期待一戰?」
劉表笑問。然而臉上雖浮出笑容,內心卻不怎麼高興。
「這傢伙投靠我這邊,心裡還期待有亂事!」
劉表認為荊州的和平是他一手帶來的,而引以為豪。
髀肉之嘆,無疑是悲嘆和平,對這樣的想法當然不能聽過就算了。
「武人就是這個樣子,如同文人的手指喜歡拿筆一樣。」
劉備回答這話時,額頭滲著汗,因為他發覺「髀肉之嘆」引起主子劉表不悅。
「手指也會長肉嗎?」
劉表側著一邊臉頰問道。
「我想筆繭會變軟。」
「筆繭?哈!哈!哈!」
劉表笑起來,將右手中指舉至眼前。他的耳際響起蒯越的話:「不收拾劉備不行了。現在新野的人數增加太多了……」
劉備現在是客將的身份,暫時寄身在劉表的勢力圈內。
劉備從汝南亡命至荊州時,徒眾才數千人而已,而且過半數是袁紹授於他的將兵。劉備的統率力似乎不怎麼樣,起先劉表也看不起他,雖然也派人監視他,但那只是安安心罷了。劉表不曾想過會有什麼主客顛倒的事發生。
然而,新野的劉備軍勢日益壯大。劉表的謀臣蒯越遂建議應該乘這個時候斬除禍根。沒有決斷力的劉表又和另一位謀臣蔡瑁商議此事。
「當然應該這麼做,而且要儘快……屬下認為愈快愈好。」蔡瑁回答。
劉表總算也開始有這樣的念頭了,但這時候從事中郎韓嵩和別駕劉先卻反對肅清劉備。此二人曾經出使曹操陣營,了解曹操的實力。二人認為曹操平定北方之後,必然會南征荊州。可能演變成不得不向曹操求和的局面,這時候最好有人在襄陽北方抵抗,而且最好是激烈抵抗。抵抗的人不是劉表,而是客將劉備。也許劉表還可乘機襲擊劉備後背,做個人情給曹操,簽訂和約也比較有利。
「萬一有事,我們可以多利用劉備。如果現在把他弄掉,豈不可惜?應該讓他活著。雖然他的軍勢逐日增大,也無須擔心。因為他原來的軍力有一半是袁紹的,新召集的軍力對劉備必然談不上忠心,我們是應該對他存戒心,但無須畏懼。」
被韓嵩這麼一說,劉表也覺得事情沒那麼緊迫。劉表看著眼前的劉備,心想:「這個紅著眼睛大嘆時運不遇的男子,還不至於成為荊州的禍根。」
「髀肉之嘆」立即在襄陽傳開來,而且也傳至隆中諸葛孔明耳中。傳這件事的人,是同樣住在隆中的徐庶。
「我看大耳公危險了。」徐庶說。
劉備身體上有兩個明顯的特徵:一是耳朵極大,另一是雙手特別長。他站著雙手垂放時,手腕部分居然超過膝蓋。大耳公成為他的綽號。
「荊州主公終究會殺大耳公吧?」
孔明與其說是問話,倒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最近大耳公非到襄陽來不可,到時就等著看好戲啰!」徐庶說。
「髀肉之嘆」的舞台,是在新野劉備陣營中。身為荊州牧的劉表,巡視州內是職責所在,他走訪新野絕沒什麼不自然。不過,劉備一旦蒙受州牧巡訪,縱使身為客將,在禮貌上也應該回禮拜訪。回禮拜訪當然不能帶一大隊人馬,如果想殺劉備,這是一個好機會。
「不會殺他吧?」孔明說完,又改口說道:「不能殺他吧?」
徐庶直盯孔明的臉,然後大聲笑起來。
「士元也這麼說。而且和你剛剛說了卻又改口說的情況一模一樣。」
士元是指孔明姊夫龐山民的堂弟龐統。
「是嗎?」
「畢竟都受了德公先生的薰陶,不但想法,連說法都極相似。真有趣!」
徐庶說著又笑起來。德公是龐山民的父親,隱居於峴山,乃孔明景仰為師的人物。龐統則是德公的侄兒,當然也深受其影響。
「真的一模一樣嗎?」孔明問。
「是啊!只是,士元在最後又加了一句話。」
「嗯!我也想加一句話。」
「說說看!」
「但也有可能殺他。」
「就是這句!」徐庶擊掌說道:「你們真是像得可怕!嚇我一跳。那,到底理由何在?」
「荊州牧缺乏決斷力,內心時常動搖。也許動搖到最後,傾向於殺掉劉備。」
「士元也這麼說。大耳公現在可能還可平安無事,但就怕萬一,也許命就不保。如果他本人不提高警覺的話……」
「劉備閣下身邊有沒有做此進言的人?」
「關羽、張飛、趙雲等人,儘是戰場豪傑,沒有人會提醒他注意。我應該去提醒他。」
徐庶說道,用舌頭舔著上唇。
「你又要去新野?」
「是啊!」
徐庶前往新野劉備陣營,他似乎對曾當馬商保鏢的左將軍劉備有好感。而劉備也覺得這位年輕書生是自己幕僚中找不到的那類型人物,也樂於和徐庶交談。
「左將軍,您不覺得您的幕僚陣容太褊狹了嗎?」
「太褊狹?」
「儘是一些相同的人。」
「沒有啊!關羽和張飛不正是相反的人嗎?」
「也許吧。」
「例如,關羽即使面對曹公這種天下大霸主,也是不卑不亢,但他對底下的兵卒卻很寬大。而張飛呢,他對上司很恭順,對部屬卻很嚴厲,可以說是過分嚴厲,這不就是正好相反嗎?」
「不,不能說是正好相反,反倒是相似的地方比較多。」
「什麼地方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