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花之戀

時間彷彿已變緩,因而他自覺用盡全力的奔逃彷彿與平日在田間散步似的緩慢。

四周觸目一片金黃,金色的陽光和金黃的黃花,令人眩暈。那個長著圓圓的臉胖胖的婦人又追上來了,他死命地邁開雙腿向前奔去,不時回首張望,但是身後除了漫野的黃花不見人影,這時他才恍悟那個女人此刻就在前面,前面一個他即將到達的終點等著他。他頹然坐在地上,不停地喘著粗氣,看著這一片漫無邊際的黃花地,內心升起一絲無助而絕望的感覺——這一生他都無法逃出這片黃花地,同樣的,這一生他都無法逃脫掉那個長著圓圓的臉胖胖的女人了。

他的眼裡充盈著淚水,委屈而絕望,抬頭望天,天空中一輪耀眼的太陽高高懸掛,萬里無雲,只有一輪高高的太陽懸掛。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充滿了魅人的魔力。他瞪著眼,恍惚中連這碧空萬里的藍天也飄滿了金黃色的油菜花,黃色的花朵,黃色的花瓣,黃色,黃色……眼前的一切皆是黃色,漫天飛舞,那個胖胖的女人最後就在滿眼金黃的顏色中從天而降,像往常一般,一伸手便抓向他的下身……他輕輕叫了一聲,有如一陣電流通過全身,同時他睜開眼,回到現實世界。房間里黑漆漆的,隱約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帘瀉在床前;村裡的狗突然就吠了起來,一到春天,這些發情的狗經常整夜吠個不停。他嘆了口氣,為了那個總在夢中出現的胖女人,為了那個胖女人總是對他做的同一件事。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褲子里,希望出現奇蹟,但是沒用,還是和以往一樣,濕了。

這回他真的流下了淚水,不是在夢中,而是真實世界的淚水,整整十年了……如果那個胖女人此刻出現在他眼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對這一點他從沒懷疑過,從來沒有。

四十瓦的白熾燈發著昏暗而渾濁的光亮,房間里煙霧籠罩,在屋子正中擺著一張四方桌,桌子上方聚集著七八顆人頭。「開了,開了,要押的趕快押。」這人獨佔一方桌面,背對著身後的櫃檯,面向大門,所謂坐南朝北,做莊的人首選的風水。他雙手合十,不停地揉搓著掌中的三粒骰子。「買定就離手不要亂動。」莊家嘴裡斜吊著一根香煙,喊出來的話仍有足夠的洪亮,這也顯示了他今晚手氣甚佳,面前的大票小票快堆成山了。

吳天柱手中緊攥著十塊錢,因為緊張,手心沁出的汗已將鈔票濡濕了。他今晚已輸了五十塊錢,這是最後的一張鈔票。吳天柱幾乎第十次伸手去掏口袋,遺憾的是結果總是一樣的,除了袋底躺著兩枚可憐的硬幣外,空空如也,憑著感覺他知道,一枚一塊,一枚一角,再加上手中這張十塊的紙幣,就是他目前的全部家當。

骰子開出來了,兩點。接下去閑家搖骰子,結果通賠。吳天柱暗暗懊悔,莊家已經連賠三注了,自己因為猶豫不決失去了一個翻本的好機會,一注二十,兩注四十,三注就是八十,嘿,還能賺上那麼一點。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把錢全放到常森的桌面。今天晚上看上去只有常森的手氣還不錯,能與莊家劉方對抗一陣子,另外兩家,吳昆和和這家小店的主人吳林開,早已輸得元氣大傷,無力翻本了。

因為莊家連賠三注,在旁眾人都紛紛加碼,吳天柱粗略估算一下,桌上起碼有三百塊錢。劉方說:「好,我就喜歡玩大,越大越好。」他捋了捋袖子,裝模作樣往手中的骰子吹了口氣,「開。」骰子在碗里滴溜溜直轉,三個全是兩點,豹子!通殺!

吳天柱心裡頓時空落落的,暗暗發誓:我他媽的再也不賭了,再賭我就不是人。

那邊的吳昆臉色煞白,喃喃自語:「今晚真是邪門了,賠小的,專殺大的。」他是今晚桌上最大的輸家,估計已經輸了五六百多。吳昆側身望望身邊的人,欲言又止,乖乖地起身讓出位置,站到後面。吳天柱知道吳昆是想開口借錢,但在這裡誰會借錢給他?村裡人都知道,吳昆是個窮光蛋,好賭,又貪吃懶做。

接下來的幾把劉方有輸有贏,總的來說,贏面還是略大些。面前的那堆票子有越堆越高之勢。吳天柱咽了口唾沫,心裡盤算著那究竟有多少錢,兩千?三千?如果我有贏了……突然虛掩的房門被重重地推開,一股夏初鄉村田野特有的清新空氣衝進屋裡,沖淡了屋中濃重的煙霧,同時眾人眼睛一亮,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穿著薄薄的弔帶裙的女人,猩紅的嘴唇,紋得細細的柳葉眉,誰都知道,是劉方的老婆陳曉莉來了。

「賭賭賭,成天就知道賭,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跟我回家去。」陳曉莉指著劉方的鼻子大罵。

劉方看看錶,「呦,快十一點了。」接著又看看堆在桌上的錢,「你先回去,我再玩會兒。」

「玩個屁,你要輸個精光才甘心呀,快回家去。」陳曉莉上前就去拉劉方。

在村子裡男人是不服女人管的,這樣的男人在大伙兒面前要矮三分,但劉方似乎就是這樣的男人。他慢吞吞地理著面前的鈔票,把100元的大票在手心攤開,有厚厚的一疊。

邊上的人見劉方要走,都有些著急,劉方一走,場面就散了,今晚輸的錢甭想再撈回來。

吳林開說:「劉方,再玩幾把,讓你老婆先回去,現在還早著呢。」他剛說完,陳曉莉就說:「算了,不玩了,要賭你們繼續賭,別把我們家劉方拉著。」

吳昆說:「這話怎麼說的?今天晚上剛開始是劉方拉我們玩的,現在倒好,贏了錢就想走?劉方,你是個男人就別讓娘們騎在頭上拉屎撒尿。」

吳天柱知道這下有好戲看了,陳曉莉嫁到小羅庄才幾個月,村裡人都知道她是個潑辣的婆娘,別看她平時打扮得弱不禁風的樣子,罵起街來雙手叉腰,氣勢洶洶,能罵上三天三夜。

陳曉莉指著吳昆的鼻子罵道:「你輸了錢是吧,活該?我騎在誰頭上你管不著,有本事你也娶個媳婦,讓你媳婦騎在你頭上拉屎撒尿去呀,你他媽的連媳婦也娶不上,真不害臊。」

吳昆的臉頓時青一陣白一陣,他已經三十齣頭了,至今還沒個女朋友,吳昆好賭,田地農活又差,也沒心思出外打工,成天在家半死不活的耗著,誰願意把女兒嫁給像這樣的人。

吳昆拳頭捏得鐵緊,作勢便要撲上前打架,周圍的人連忙拉住,好說歹說才勸住了。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常森慢條斯理地說:「劉方,你到底什麼意思?好幾次都是這樣,贏了錢就想走,以後誰跟你玩。」

「呸!」陳曉莉又指著常森的鼻子罵道,「你算什麼東西?說這樣的話,告訴你,你們家沒一個好貨。」

常森一聽這話氣得臉都青了,一拍桌子,喝道:「你什麼意思?」

「好了,好了,別在這兒胡鬧,趕緊給我回家去。」劉方沖陳曉莉使個眼色,「今天我奉陪各位到底。」

「你……」陳曉莉指著劉方的鼻子,這回卻沒罵,怔了一怔,隨即一把抓住劉方手上的錢,說:「這點錢我先帶回去,免得你輸個精光。」說完如來時一樣,風一般走了。

劉方一陣苦笑,說:「沒事,沒事,我們繼續玩,我身上還有錢,隨便你們押得大,我奉陪到底。」可惜這場賭博只維持了不到二十分鐘,因為劉方口袋裡只剩下幾百塊錢,那是他今晚從家裡帶來的本錢,不到二十分鐘,就輸了個精光。

小羅庄自古以來就是個交通不便的地區,這裡三面環山,一條大河橫亘在另一面,後來修了橋,市裡的化工廠到河這邊來征地建廠,才有些繁榮的苗頭。

在此之前,村裡的年輕人要想混出個模樣,只有乘著渡船過河,然後順著四通八達的公路網,南下或者東進,到城市裡去打工,那樣才有出路,才能見識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幾年之後,他們回來了,有的更為窮困潦倒,除了嘴裡不時蹦出幾個新名詞外兩手空空,有的則發了財,西裝革履,皮鞋鋥亮,手裡還提著個密碼箱,還有的從此銷聲匿跡,再也沒有音訊。

劉方被歸為發了財的人在於劉方不僅手拎密碼箱,還在於他另一隻手拎著一個漂亮女人陳曉莉。陳曉莉水蛇腰,踩著摩登步,大冬天穿裙子,臉上化著濃濃的妝,就是在村裡滿是石頭塊的小路也穿著那雙高跟鞋。陳曉莉的衣著一度令村裡人目瞪口呆,比如現在才剛到五月,她就穿了一件弔帶裙,露出胸前的一大片肉,她就不覺得冷,她就敢這樣穿?

劉方另一個發財的證明是他經常出現在小羅庄的賭桌上。鄉親們記得劉方出去前是不賭博的,要賭也賭不起,現在好了,他懷揣著大把的鈔票,麻將、骰子、牌九,什麼都會,什麼都挺精,贏多輸少。劉方也不出去打工了,自從化工廠建到小羅庄後,村裡人的錢包漸漸鼓起來,劉方整天在家贏錢比到外面打工強多了。

陳曉莉除了一身讓人眼花繚亂的衣服外,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她的潑辣。到小羅庄才幾個月,跟她吵過架的人已經是兩位數,而且全是男人,而且全讓她罵得還不了口。陳曉莉罵人時氣勢洶洶,花樣百出,著實讓村裡人開了眼界,他們稱她是「城裡來的母雞」,除了整天叫個不停外,還懷疑她來路不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