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風雨前的鐘聲 數千天的刻痕

小索倫島。

這個小島上只有埃爾文家的領主館,在島的一角佇立著一座高塔。

這座塔是很久以前,在維京人的威脅尚未成為傳說的時候,為了儘早發現襲擊索倫的海盜而建立起來的。但隨著時代變遷,索倫島上的兵營里也設立了瞭望台,這座塔的使命便宣告終結。就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亡父已經預告了維京人的襲擊,那座塔里依然沒有布置一名衛兵。

可那座塔現在也不是景觀建築。就連侍奉埃爾文家的人們也基本上不知道這一事實——那是一座關押著一名俘虜的監獄。

托斯坦·塔吉爾森在特塞爾島的決戰中敗給了父親,之後就一直被關在塔里。他拒絕了我無數次向他提議的俘虜宣誓,放棄了恢複自由的機會。他說,自己正在等待自己的君主。

在父親死去的夜裡,他也從房間里消失了。明明這個房間被一把古老的鎖緊鎖著,就算拿到了鑰匙也不見得能打開。我的侍女是這麼告訴我的。

我自己也去確認過。聆聽完吟遊詩人伊沃德的敘事詩,回去換衣服之前,我在亞絲米娜的陪伴下前往西邊的塔。我並非懷疑她所言不實,只是不願相信並非自身親眼所見的東西。並且托斯坦從那個封閉的房間里消失——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難以置信了。但是,透過鐵門上欄杆的空隙,我只看到了空蕩蕩的屋子……

人無法像輕煙一般消失。不過,托斯坦也不算是普通的人類,而是連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的被詛咒的維京人。但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穿過這扇鐵門!

暴露在狂風中的渡船劇烈地搖晃著,手指和耳朵都凍僵了。法爾克和尼古拉一言不發,但從臉色上來看,很明顯都冷得不行。

但我們沒有時間進入領主館溫暖身子。大門前,馬修蹲著在搓手,他今天值日班。看到我,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我不打算將他怠惰的行為一一點出指責。自己執勤的時間裡領主被殺害了,他還是這麼悠然自得,跟他說什麼都只是對牛彈琴。

「阿米娜小姐,正好現在……」

我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去轉告亞絲米娜:準備三副帶兜帽的乾燥斗篷,給騎士菲茲瓊、尼古拉和我;然後調製三杯加入蜂蜜的溫葡萄酒,送到西邊的塔上來。」

沒有被斥責,大概他心裡鬆了口氣,「是」地答了一句後轉身進入領主館。法爾克對著他的背影叫到:「你是馬修·希克森嗎?前天真是讓你受驚了。殺害先代領主的敵人是個令人恐懼的對手,無論你多麼盡忠職守,大概也沒法防住他。」

馬修回頭,卑微地笑了一下,說道:「聽到騎士大人您這麼說,我就安心了。」

「前天晚上下雨了吧?」

「誒,沒錯。一到冬天,這份擔子就變重了。」

法爾克揮揮手,示意馬修可以離開了。

其實,前天夜裡天氣晴朗。馬修回答說那天晚上下雨了,就說明馬修根本沒有好好站崗。可能睡著了,也可能是根本就沒有站在外面。法爾克似乎也懷疑馬修的忠誠。他注意到我的視線,便說道:「『走狗』在小索倫島上岸以後,大概避開了領主館的正面,採取了迂迴的方式進入。因為他猜到門口會有看門的。從地形上來看,如果從西邊迂迴過來的話,在領主館門口就什麼都看不到。就算他真的老老實實地守著大門,也不能看到任何可疑的東西。」

但如果不是馬修,而是埃德溫的話……雖然他會喝得酩酊大醉,但他不會死站在門口,在領主館周圍巡邏也不會覺得煩。

我們來到了西邊的塔下。

建築此塔的石材,是從索倫島上切割下來的。索倫島上所有的石頭都是黑色的,因此這座塔通體漆黑。不過,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能發現石頭上還是夾雜著一些紅點。去見托斯坦的時候一般都是晚上,我還沒在白天接近過這座塔。因此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座熟悉的塔的顏色。

塔身各處都開有窗戶,看起來雜亂無章的,實際上這些窗戶是沿著塔內側螺旋形的樓梯排列起來的。

「真是好高啊。」法爾克抬頭看著高塔,隨口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這座塔有65英尺(約二十米)。本來是用來監視海面的,所以造得很高。」

「關押俘虜的那間房的窗子,從這裡能看見嗎?」

「不行。要繞到另一邊去。」

可是左右兩邊建有低矮的石牆,沒辦法直接過去。只能出門沿著石牆外側走。

法爾克低聲道:「真是破敗不堪。」

石牆的一部分已經崩塌,鑲嵌在橡木門上的鐵板都銹成了深紅色。雖然這是已被棄用的監獄,但也是埃爾文家的建築物。

這麼不得體的一面被人看到,我只能假裝平靜地說:「現在已經不再使用了。而且家佣們被禁止靠近這邊,客人們也不會到這座塔來。」

「那也就是誰都不會靠近這裡咯?」

「我覺得應該沒有人會自願過來。但也不能說絕對沒有人會靠近。」

法爾克思索著什麼,然後抬頭仰望狂風呼嘯的天空,說:「先進去看看吧。」

橡木門沒有上鎖。儘管大雪紛飛遮住了太陽,但我這還是第一次從下往上仰視有光線射入的西之塔。

螺旋石階旋轉著,直上高處。在射入的光線照耀下,能夠看見飛舞的塵埃。堆石而造的這座塔看起來並不堅固。外面的石壁已經四處破損,現在抬頭一看,似乎覺得立刻就會塌下來。

我率先登上石階。剛登上幾級,就聽到後方傳來了尼古拉的低語:「師父……」

他挂念著師父的身體,但法爾克沒有回應,大概意思是讓他別嘮嘮叨叨的。

平時都是手執提燈登上這座塔,現在只靠從窗口射進的光線就能看清腳下。不知在螺旋上繞了幾圈,不一會就來到了關押托斯坦的房間。掛在厚實門扉上的鎖已經銹死。從門上的小窗往裡看去,已見不到被詛咒的維京人的身影。

他沒有宣誓效忠,但以俘虜的身份逃跑也是背叛。不過,此刻看著這空無一人的房間,知道他真的離開,心中不免湧起一股寂寞。這也算是我自己的任性吧。在失去父親的現在,我希望他能在這裡。

我把位置讓給之後跟上來的法爾克。

「就是這個房間。」

「托斯坦·塔吉爾森這二十年一直被關在這裡嗎?」

「沒錯。」

「只有一個人?」

「是啊。」

他朝房間里看了一眼,低聲說:「普通人是忍耐不了的吧。被詛咒的維京人,他們的心靈似乎非常堅韌。」

這一點他說得不對。不是被詛咒的維京人,而是托斯坦的心靈十分堅韌。這次,因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導致被詛咒的維京人過早地被解放出來。但就算要等上百年,托斯坦也會忠誠地等待那一天到來。

「那就把這扇門打開吧。」

面對法爾克提出的要求,我只能搖搖頭。

「鑰匙應該在父親的遺物中,不在我這裡。而且……你看看鑰匙孔。」

鑄鐵材質的鎖孔,跟塔底入口處嵌入門裡的金屬板一樣,已經銹得發紅。

「這麼看來,就算有鑰匙也不知能不能打開。」法爾克蹲下身子,仔細查看鎖孔,然後便輕鬆地得出結論,「鎖孔被鐵鏽以及塵土完全堵住了。而且可以肯定,這扇門在最近沒有被打開過。」

接著他起身仔細調查整扇門。

尼古拉說道:「師父,你這是在幹啥啊?在這走來走去小心別掉下去了。」

「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得尊敬師父呢。這是個好機會,尼古拉。你來想一想,在這把鎖沒有被使用過的條件下,怎樣才能讓一個人從這個房間里消失?」

尼古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我知道師父在想什麼。你是認為,有人拆下了鉸鏈,然後把整個門卸下來了是吧?」

法爾克瞥了一眼自己的隨從,說:「我完全沒有這麼考慮過,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那結果如何?」

「鉸鏈上沒有異常。這扇門在很長的時間——估計是在這二十年里,沒有以任何形式被打開過。」

法爾克把臉貼在門上小窗的鐵欄杆上,仔細觀察著房間的每個角落。

「地板上有一枚像釘子一樣的東西。前面的牆壁上說不定寫了什麼東西。」

「沒想到托斯坦還會寫字呢。」

就算有二十年的時間,就算是不死之身,沒有學習的機會也無法自然地領悟出文字的寫法。

「與外界聯繫只能通過那扇採光的窗戶嗎?不過那扇窗確實很小。」

「為了在發生戰爭時外面的飛矢不容易飛進來而故意開得很小的。」

「原來如此……」他沉吟一句,向後退了兩步。「阿米娜小姐,請您再確認一次。真的沒有什麼東西從這間房裡消失嗎?」

他退開後我也從小窗向內望去,但這間房子里本來就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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