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悼 背誓者之子

仔細想想,尼古拉·帕戈也是個相當奇妙的少年。

就在之前不久他明明還不知道兩人可以交流,現在馬上就熟絡起來,平靜地評價著師父。

他作為騎士的侍童也不算太小。但若是當作一個拿著武器的隨從來看待,又總覺得不是很靠得住。他手腳纖細,連影子都很細瘦。腰間的佩劍非常短,跟體格很配,與亞當所持的長劍比起來簡直像是玩具。可是,他剛才在作戰室里展現出的速度極為驚人!而且,被搖晃的火焰所照亮的側臉,有時候顯得相當老成,暗示著他那並不漫長的人生絕不是一帆風順的。

「吶,尼古拉。」我開口問道,「你已經服侍了法爾克很長時間了嗎?」

「誒?」尼古拉自從登上這座島嶼,表情就一直沒什麼變化,既沒有驚訝也沒有靦腆。現在尼古拉第一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你問我嗎?」

「對啊,你。」

他看起來似乎未曾想到會談到自己。儘管他立刻恢複了平靜,但聲音里仍透露著一絲疑惑。「為什麼我這樣的人……呃,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要說長也不算長。還不到一年呢。」

「看來不是從的黎波里開始一起旅行的呢?」

他之前說的是,「在東方,這些瑣事大概都有人幫他打理」。因為法爾克在東方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這一點他並不清楚。

「是的。」尼古拉點點頭,「我跟的黎波里伯國沒有任何關係,跟醫院騎士團也是。」

「跟騎士團也沒關係?但你不是法爾克的隨從嗎?他這麼說過啊。」

「啊,那只是當時為了儘快說明吧。正確地說,我不是他的隨從……呃,是不是變成了隨從了呢?我只是跟著給師父搬行李而已。此外還要跑腿買些東西。」

「如果只是搬運貨物的話,不用稱呼主人為師父,也不可能有那麼卓越的劍術吧?」

我微笑著對他說。尼古拉撓了撓頭,有些無可奈何地開口了。「劍術是我父親教我的。我父親是特魯瓦 相當有名的決鬥士。」

決鬥士。我聽說過這個詞。

為了判斷真偽,有人選擇通過決鬥來完成。例如,法爾克也曾暗示說,如果有必要告發暗殺騎士的話,他會選擇決鬥。謊話連篇的卑劣之人,就算拿起了武器也只會進行卑劣的戰鬥。神是正義的夥伴,因而決鬥是神聖的審判,勝者所言便為真實。

但就算這麼說,讓健壯的男人和腰都直不起來的老人進行戰鬥也不能算是公正。決鬥有時候也讓訴訟人的親族代為參加。

更進一步,有時候人們也會僱傭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來進行戰鬥。這種拿錢參加決鬥的戰士就被稱為決鬥士。他們將自己的性命與武器全部賭上,通過戰鬥來獲取報酬。

雖然我知道有這種工作,但從未見過。就我所知,索倫並沒有發生過決鬥審判的事件。

不管怎麼說,決鬥士並不屬於騎士階層。正常情況下,他們連成為隨從都很困難吧。尼古拉可能察覺到了我的疑問,接著低聲往下說:「在特魯瓦的決鬥士中,我父親擁有不同尋常的力量。雖然他體型並不巨大,但使劍的本事出神入化,絕不輸給任何人。他不太喜歡提以前的事情,但估計他是在遙遠的某地出生的。因為父親說的法蘭西語有些奇怪,我的姓——帕戈也帶有些異域風情。因為這些原因,父親沒有合適的訓練對手,所以我不得不陪他進行訓練。他總是說,『你不再長大一些,可是沒辦法好好訓練的啊』。托他的福,我也多少變得能夠獨當一面了。」

確實,尼古拉作為成年人的的訓練對手體型是太小了。

「你跟法爾克也是在特魯瓦碰到的嗎?」

「沒錯。發生了很多事。」

「這樣啊。這麼說來,你們旅行了很久了呢。」

「差不多吧。」

尼古拉腰間的佩劍上雕飾著沒見過的紋樣,斗篷上別著的胸針也與丹麥商人用的很像。正如他自己所言,尼古拉·帕戈這個名字並不像法國名字,在歐洲商人聚集的索倫我也沒聽過這種發音。

他明明還這麼小,卻服侍一名騎士,在全歐洲遊歷。

「我明白你們的使命有多沉重。不過……」我的聲音都被高高的天花板吸收而漸弱,「我還是,有點羨慕。」

尼古拉歪歪腦袋:「是這樣嗎?」

「我自己也知道,我所說的只是一種奢望。」我盯著篝火,接著說道,「雖然這座島能通向歐洲各處,但我已經再也不能去任何地方了。因為我的父親死了。」

「領主大人去世會讓阿米娜小姐變得不自由嗎?」

面對尼古拉樸素而天真的問題,我微笑著回答:「嗯,是的。」

這個夜晚真是不可思議。連向亞絲米娜我都沒有這麼清楚地吐露過自己內心的想法,但我把心事告訴昨天才見到的這個瘦小的隨從時,卻沒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我們在用法蘭西語交談吧。如果我們用從小就說的英格蘭語談話,最後我也不可能把秘密說出來吧。

我離開這座島嶼的方法只有兩個。

其一是通過結婚。我父親不會放過讓能夠讓索倫繁榮起來的機會。我有個姐姐叫瑪蒂爾達。父親在殫精竭慮地考慮過把姐姐嫁給誰能夠給索倫帶來最大的好處後,讓姐姐與格洛斯特伯爵的心腹結婚了。

但父親並不是把她賣了。儘管看重埃爾文家族和索倫的利益,但父親也確實在祈禱瑪蒂爾達的幸福。瑪蒂爾達的丈夫很溫柔,年齡也很合適。他有一個廣闊的莊園,同時也抱有對未來的希望,是一個優秀的騎士。

這樣,瑪蒂爾達就離開了索倫,前往格洛斯特。父親應該也考慮過我的婚姻大事了。他腦中一定也已經有了幾個女婿的候選人。

可是父親去世了。埃爾文家由亞當繼承了下來。到底亞當會不會在這種麻煩的權利遊戲上用心思考,為我尋找夫婿呢?

見習騎士埃布·哈巴德擔心亞當會不會提拔自己為騎士。我也不由得像他一樣擔心。亞當一定不會像父親為瑪蒂爾達著想那樣精斟細酌。他不是那種會替他人深入考慮的人。我說不定會被他賤賣掉。

但就算是這樣,也還算是比較幸福。如果亞當完全不幫我找夫婿,我將會作為埃爾文家的女主人,與亞當的妻子爭奪權力直至老去吧。無論哪條路都不是我來選擇。選擇權在亞當手上。

如果不能寄希望於他,那我就只有一個選擇了。

「如果說還有別的選擇的話,我就只能到某地的女子修道院里去了。」我說完,微笑了起來。

索倫沒有女子修道院。如果成了修女,就可以離開索倫,到自己選擇的地方去。只是,現在並不能實現。如果內心沒有信仰,修道院就會變成一座監獄。所以我不能將其選為出路。讓我能夠幸福地離開索倫的方法,今天早上,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我會說法蘭西語是因為商人們基本上都用法蘭西語交流,不過在進入英格蘭的修道院後也不會再需要這門語言了。

「我一直,憧憬著大海的對面。所以……你能帶著離開特魯瓦的願望開始旅行,讓我有些羨慕。」

尼古拉低下了頭。篝火里的木柴「啪」地爆裂了一聲。

他開口道:「阿米娜小姐很富有,買一艘船怎麼樣?」

「你想說,我買一艘船,然後乘船逃走嗎?」

「我覺得這樣至少會比游泳要輕鬆。對不起,我想得太簡單了。船好像不能一個人駕駛呢……請讓我稍微更正一下你的說法。我並不是帶著離開特魯瓦的願望出來的。」他苦笑著抬起了頭,「我是被趕出來的,因為父親被暗殺騎士殺害了……都是因為來自東方的這群魔術師,讓我吃盡了苦頭。」

他說完,聳了聳肩。

真是個奇妙的隨從。

法爾克·菲茲瓊的旅行與戰鬥,光是聽就覺得艱苦。但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具有能夠忍耐的體力與精神。但尼古拉並非如此。他不應該在父母身邊在多停留一段時間嗎?至少能夠晚一些再離開故鄉吧?

不過,他剛剛說的不是很奇怪嗎?

「你的父親也是被他們殺掉的?不,先不說那個。為什麼你會被趕出特魯瓦呢?」

「啊,這個說起來可複雜了。」他話沒說完,忽然抬頭望天。他是再想差不多快要敲響的宵課鐘聲吧。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從鐘樓方向傳來。他打消了念頭,收回目光,又緩緩地開口了。

「決鬥審判里有很多規矩。那是去年的事了吧,特魯瓦的教會和領主起了土地紛爭。在土地的邊境線上放著界石,但祭司說,那塊石頭好像被人移動過。就是這句話引起了很大的麻煩。

「因為這個訴訟,父親被領主僱傭了。教會那邊的決鬥士我知道,是個體型巨大、四肢發達、徒有其表的傻子,我完全不曾擔心過父親和他的戰鬥。」

可能是覺得冷,他稍微換了個動作。背對著篝火的尼古拉,臉處在陰影之中,很難看到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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