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斷崖

平家一方也絲毫未曾懈怠,不斷派出探子。每次聽聞探子來報——

「想也如此。」

資盛以下,身處三草山東麓的將士們,對義經毫無行動的狀況表示了肯定。

「義經不過一屆黃口小兒。即便率領手上的少數兵卒攻來,又能成得了何事?」

眾人都對義經不屑一顧。

而正在此時,一陣有若急雨般的夜襲自山上而來。漆黑的夜晚中,平家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爭相潰敗逃亡,幾乎就連一箭也未曾放過。

「休教走脫了敵軍。」

「莫讓任何一人活著逃回城戶。」

源氏眾人急追不已,相互轉告。眾人一路追擊逃亡的敵軍,向著須磨方向衝去,打算一口氣直逼敵軍的本營——西面的城戶。

「切莫深追。眾將士都彙集一處,稍事歇息。」

義經將四散追擊的眾人喚回,聚集於敵軍逃離後的砦中一處。

時近深夜。夜空中群星璀璨,明日似乎將會是個晴天。二月初旬,海風吹拂高地,山風也由山頂吹下。稍稍站立不動,身體便會因寒冷而發顫。

「點燃篝火。」

數日之間,義經頭一次允許了焚火。火焰熊熊燃起,將眾將士的臉都映得發紅。

此時,義經召集起重忠、實平等幾員重要武將,簡短地商議了幾句。

義經開口向眾人說道:「敵軍逃走得如此迅速,似乎並非只是因為敵軍太弱。或許,敵軍認定,與其在此一戰,倒不如返回一之谷,竭力死守更為有利——從地形來看,我軍唯有離開此地,進軍須磨,攻打西側的城戶這一條進攻線路。因此,先前逃走的敵軍,和一之谷的全軍一道,或許將於一之谷重振旗鼓,迎擊我軍。」

義經講述了如此前提。

「我軍兵力單薄,在如此地形上,自然難有勝算。」

首先,義經肯定了敵軍要害易守難攻,讓負責突破此要害的將士先做好了心理準備。

「——然而,不論何時何地,天下都不可能存在一眼看上去便能輕鬆攻陷的砦壘。非但只是戰場之上,所有一切由世間滅亡的事物,在一瞬間之前,看起來都同樣難攻不落……困難至極、無法辦到,這一切都不過只是因事物表象而產生的困惑,有志者事竟成……更何況,我等的兵馬,並非只是與人一決勝負的兵馬,而是一群為世人所需要、與時代大潮共進退的兵馬。」

篝火映紅了義經的側臉。做一個創造奇蹟,甘願擔負常人無法承受之重任的人——義經的雙眸中,當年眾人在鞍馬谷中給他灌輸的信念熊熊燃燒。這其中並無半點私心,也沒有絲毫的功利心。眾人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種崇高的感覺。

「實平。」

「末將在。」

「由此刻起,全軍便交由你來統率。你要萬分留心,率軍向西側的城戶開進。」

「是……那大人您……」

「我繼續沿山路上山,由鵯越俯視敵軍……」

義經的話剛說到一半,只聽身後的兵卒忽然吵鬧起來。

先前被綁到一起的七八名俘虜,趁眾人疏忽懈怠的機會,割斷繩索,刺傷守衛逃走了。

「往哪裡逃!」

士卒們立刻拔腿追趕,揮刀向逃走的俘虜身上砍去。瞬時間,血濺當場,哀號四起。

「手下留人。」

義經趕忙出言制止,卻還是未能趕上。到頭來,就只剩下了一個身上無傷的俘虜。

「切勿傷到此人,將他帶到此處。」

不多久,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便被眾軍士帶到了義經面前。

俘虜是一名播磨安田之庄的雜役,名叫多賀菅六。

問過俘虜的姓名與來歷,義經立刻扭頭看了看諸將,與眾將分頭行動。

義經兵分兩路,將其中絕大多數兵員都交給了土肥實平,而自己則僅只率領著少數人馬,繞道前往了鵯越天險。義經的如此舉動,休說平家一方,就算是義經手下的幕僚,先前也未有任何人想到過。

「——無謀之舉。」

眾將欲言又止,抬頭看了看義經的表情。義經一臉決絕,似乎不論眾將如何勸阻,不論勝算幾成,他都必然執意如此了。

必死的決心,已經明顯地寫在了義經的臉上。

——不成功便成仁。

鎌倉武士心血澎湃,激動異常。眾人都徹底拋卻了事理,一心只想著要徹底貫徹信念。

先前,眾人一直為各自的理念所擾,雖然也曾竭心儘力,但如今既然已將一切心思都歸結到了死上,那麼眾人心中也就不會再有任何妄想與雜念了。

拋卻了心中煩惱,一身輕鬆,眾人的笑聲豪氣干雲。

「想必蒲大人也必定會於明日破曉率軍攻打東門——我等可萬不能落於人後。我等也與蒲大人呼應,於黎明之前接近西側城戶。不等旭日於播磨海面生氣,義經也必當沖入敵軍正中。」

臨別之際,義經再次於馬上激勵自軍將士。

跟隨實平,前赴須磨的部隊有六百餘騎——而跟隨義經繼續向著無路深山進發的人數,卻不過只有七八十騎。

「上前帶路。只需到得一之谷背後,便放你一條生路。」

義經讓俘虜多賀菅六走在馬前,其餘人等則跟隨於義經身後。

「深山之中,野獸眾多。既然野獸能夠通過,那麼馬匹也自然能夠通過。」

義經身後的眾人紛紛笑道。說笑之中,似乎有人從馬背上摔下。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越過密林的沼澤,眾人行至即便徒步也甚為難行的險峻石山。眾人的坐騎已是汗流浹背,即便處在星光之下,也同樣閃閃發光。眾人不時縱身下馬,讓坐騎稍事歇息。

「我等如今已身處敵軍腹地。」

無人言笑。

眾人再次前進。道路越發險峻。隊伍之中,開始出現落隊、失蹤之人。

「明日此身,究竟是死是活?」

即便是如此豪氣干雲的一眾武者,也不由得心懷眷戀,不時抬頭仰望起了星空。九死求一生。然而,他們堅信,若避開了這條死亡之路,就再也看不到必勝之道了。

「咦?莫非迷路了?」

眾人勒住馬韁,低聲私語。

「方向似乎有錯。」

「正是。不管再前行多遠,也總在深山中打轉。」

畠山重忠叱問帶路的多賀菅六。

「菅六,莫非是方向有誤?」

「不。應該沒錯吧。」

俘虜菅六言語曖昧不明,戰戰兢兢地答道。

「你莫非是故意帶錯路?」

三浦義連此時正在菅六身旁。他從馬上一把揪住菅六的衣襟,一臉準備伸手掐死菅六的模樣。

「且慢,義連。此人並無惡意。他只是為了保命,才奉命帶路的,然而這附近卻是人跡罕至的纖腰之地,即便是他,估計也不大熟悉——不如派幾人輕裝上陣,分頭尋找,看看附近是否有樵夫小屋,或是燒炭翁、獵人的住所。」

人數並不太多。義經的話,足以令隊伍的另一端聽清。

立刻,數騎人馬便已離隊,奉命出發尋找。等待之時,義經下馬歇息了一陣。

不久之後,熊谷直實之子小二郎直家便帶著一名有如猿猴野人一般的年輕男子回來了。

男子面露懼色,不肯上前。小二郎拽住男子胳臂,將男子拽至義經面前。

「在下於山後的沼澤邊看到小屋燈火,走近一看,便發現了一對獵人父子。在下與其父商議,其父答應讓在下帶領其子前來拜見大人。臨走時,其父曾向在下誇口,說其子熟知此山中的一切。」

說罷,直家將男子拽到眾人當中。男子似乎眼前發暈,蜷縮著身子,臉頰貼地。

「……哦。是嗎?」

義經柔聲問道:「你叫何名字?」

男子搖頭。義經又問男子是否沒有名字,男子點頭。

見周圍眾人鬨笑不已,男子身子越發僵硬——義經又問男子年齡,男子回答十七。

年滿十七,卻依舊無名?如此說來,令尊令堂如何叫你?

男子回答說就叫「兒」。

「既如此,他人又如何叫你?」

男子回答說,因自家小屋所處之地名為「鷲尾」,故而眾人皆以「鷲尾」相稱。男子似乎終於放心,答話也順溜了一些。

「是嗎?」

義經眼中含笑,注視著男子。他甚至覺得男子頗為可愛。義經又問男子是否願意做一名武士,男子立刻便回答願意。男子第一次用強烈的目光仰望著義經,連連點頭。

「你便以『鷲尾』為姓吧。眼下時值春日,再加上我名字中的一字,便叫你『鷲尾經春』吧。」

聽過義經的話,男子感激得五體投地。

眾人催促道:「知曉通往鵯越之上的路嗎?」

男子一躍而起:「離此地並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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