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一路通天

是日,院之御所大門緊閉,只是暗中觀察著戰事的進展。

忽然,門外傳來陣陣馬匹蹄聲,「莫非是暴兵?」

近侍的公卿們不由嚇得面無血色,屏息聚於法皇身側。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叫嚷,眾人側耳一聽——

「在下身為鎌倉大人代官,尊奉院宣旨意,為守護京城,由宇治川大敗木曾軍,趕赴此地之賴朝舍弟源九郎義經是也——此刻京中之中盡已平復,並無火災,庶民敞開門戶,町中街道往來如常,還望法皇大人勿要驚慌——在下有事奏稟法皇大人。」

於是。

一眾侍奉院的下人齊聲高嚷。此乃久居黑暗之地,忽見陽光的歡呼之聲。

法皇大人亦眉開眼笑,起身離座。

法皇令人敞開院之御門,准許了義經的參見。

主從總共六騎人馬。

義經等人連忙於門外下馬,戰戰兢兢走過御門,肅立於中門外的御車宿前。

法皇看過幾人模樣,開口詢問了幾人的年齡姓名與居處,向身旁近侍說道:「眾人盡皆甚是年輕,威風堂堂,正是社稷棟樑之材啊。」

覲見過法皇之後,義經主從便立刻告退。返回兵舍途中,只見街頭上站滿群集的民眾,揮手吶喊,歡迎義經。

此刻,瀨田、石山方面的捷報也已傳至京中。

二十三日晚,傳聞義仲已死。聽聞最終義仲身邊僅剩一騎,與今井兼平於粟津原戰死之時,不知為何,一眾打了勝仗的將士心中卻划過了一絲人生如夢的感覺。

宇治川一戰後,近來的三天兩夜間,義經麾下將士幾乎未曾合眼——因而,一夜的熟睡,已是眾人的迫切之需。

然而,到得二十五日清晨,卻不知究竟是誰散步,傳聞四起。

「平家大軍來犯。」

於臨時兵舍中歇息了一夜,清晨醒來,義經大吃一驚。

先前,義經暗自擔心之事,正是平家以數十倍的兵力大舉殺向京城。

原先,義經便並不畏懼平家的大軍與義仲的武勇。他所畏懼的,便是如此時機和攻守的轉換。

義經始終堅信:攻方有利。

這一點,正是兵法的原則。若無法採取攻勢,自軍便難免陷入苦戰。

然而,周遭的政治情勢卻發展緩慢,卻並未能如義經所盼那般迅速果斷地展開。

義經尋思。

若是先前於宇治川耽擱時日,三日之間未能入京,或許平家的先鋒便會搶在自軍之前進入京城了。

直至此刻,這種恐懼依舊未從義經心頭徹底消除。由屋島登陸兵庫港的西軍於一之谷構築成果,虎視眈眈。

近來數日間微妙的政治動向,或許便是移至此地的颱風前沿。

聽聞,近日朝廷連夜議事,遲遲不肯向范賴、義經明示今後的動向。

直至今日,似乎依舊尚有提議派遣敕使前赴平家一方,設法促成兩軍議和的公卿。

義經心中煩悶。

即便問計於范賴,范賴卻也性情溫吞。畢竟,此人絲毫不懂政治的微妙。

「我已上疏鎌倉大人,請求派兵援助。即便平家襲來,我等只需固守十天半月,援軍必至。」

事態豈容如此從長計議!

義經深感東軍情勢危急。

「不,近兩日中,便是源氏全體興亡的關鍵,時代的分水嶺。」

身處如此急劇的轉換期中,又豈能悠然空等上十天半月?

賴朝歷來行事謹慎,若是眼見中央政局情勢不對,或許賴朝便會下令:「——既如此麻煩,不若便暫且退兵,撤回鎌倉。」

正在義經心中萬分焦躁之時,卻又傳來了平家今夜便將大舉進京的風傳。

「對了!」

侍從將燭火端至屋中時,義經的臉上已經顯露出了悲壯的決心。

「——年幼之時,每夜,家父義朝的遺臣都會將我帶至鞍馬谷,教授我兵法。當時,眾人時常告誡我。」

眼望著燭火的白光,義經回憶起了自己的幼年時光。

「——若要變革惡世,便須得先令源氏再興。若要創建新世,自然須有人挺身而出,與舊勢力決一死戰,徹底將其打破。如此之人,正是立於時代浪尖之人。上天必將降大任於斯人。打破創建,毀壞重修,此人不可左顧右盼。若心懷半點私念,民眾便再不會跟從是人。如是一名甘願為國犧牲之人身後,民眾方會真心追隨,而新的世道也方會形成……然而,此事絕非聰明之人能夠辦到。因為,徹底驅除舊勢力之舉,必會招來無數人記恨……故此,英雄末路,悲運天成。然而,若無此人挺身而出,便無法創建新的世道……我等並不盼您能一生無事,卻盼您能夠甘心接受如此常人難為的上天使命。」

義經由冥想中回過神來,忽然起身。

「高綱何在?」

義經走出門外,高聲叫道。

此處臨時兵舍,先前似乎曾是平家某人的御館,宅中非但足以容納眾多兵卒,且尚有不少房屋可充當馬廄。

「大人叫在下嗎?」

高綱立刻趕來,跪拜於黑暗的地上,抬頭仰望著義經。

「景季可在?」

「在。」

「帶上四五人,跟我來。」

「大人要往何處?」

「蒲大人的陣所。」

義經走到馬廄門前,令人牽出馬匹,向著二條方向疾馳而去。景季、高綱等五六名侍從,於義經身後徒步追來。

另有一騎人馬追趕而來。馬上之人,正是畠山重忠。

「在下有急事稟報大人。」

重忠飛身便欲下馬。

「不必下馬。究竟何事?」

義經策馬上前。

「為探查傳聞是否屬實,在下前赴京城外探聽消息。據聞,平家軍入京之事,乃是虛報。明日或許尚未可知,今夜卻……」

「是嗎?」

義經愁眉稍展:「不論如何,我都必須前往拜會蒲大人。你先回陣所吧。」

二人彼此道別,義經再次向前趕去。

待義經到得蒲冠者的本陣,范賴卻一臉不耐煩地扭頭看了看身旁的梶原景時。

義經已經來到。

對范賴而言,義經乃是異母胞弟,此番的軍陣之中,范賴又是總帥,而義經不過只是一方的指揮官罷了。

自然,不論義經要說什麼,都必須以相應禮數上報。

「大人想已知曉,眼下平家大軍壓境,或許今夜便會出兵進犯。」

義經剛一開口——

「不過只是風傳罷了。」

范賴便立刻打斷了義經。

「傳聞不過只是虛報,但我軍亦不可掉以輕心。」

「防禦準備,已然做好。」

「此事採取防守姿勢,對我軍極為不利。況且我軍兵員甚少,難以久守京城。」

「九郎大人莫不是又準備說服在下,打算讓在下主動出擊?」

「在下已經三番獻策,或許大人早已感到啰唆。」

義經慷慨陳詞,講述著自己的主張。

然而。

「若是院大人未做裁斷,我等也不便擅自行事。」

范賴卻絲毫沒有半點準備讓步的模樣。直至此時,范賴依舊還打算等待鎌倉大人的迴音。

義經向范賴泣訴,若再遷延時日,情勢必然轉危。不覺之間,義經終於言辭過激。

「九郎大人。如此說來,你是既不願等待院大人的裁斷,也不願理會鎌倉大人的意向了?你莫非定要強逼范賴我擅自行動嗎?」

范賴說道。

義經閉口不語。

當義經自二條悄然返回之時,夜幕已然隱隱泛白。

是日清晨。

為將義仲等人的首級懸至六條河原梟首示眾,天色未明,檢非違使等眾官便已前赴大牢,發下了指令。

眾人吵吵嚷嚷,義經一邊扭頭觀看,一邊轉轡向著七條的松蔭道而去。

「九郎大人,九郎大人。」

只聽河原下突然有人高叫,追上前來。

義經扭頭一看,立刻便睜大了眼睛。

「這不是吉次嗎?」

吉次跪拜於義經馬前。

「得知大人出門的消息,小人自昨夜便一直在大人回歸途中等待,只盼大人能聽小人一言。還望准許小人與大人一同回歸陣所。」

眼見身前身後均有人在,義經心中也有些顧忌。

「嗯,你便隨我來吧。」

其後,義經帶上吉次,策馬趕路——話雖如此,此地距離七條的陣所卻已不遠。

回到陣所,義經便立刻屏退旁人,將吉次帶到了屋中。吉次似乎也已看穿了義經的立場,開門見山地道出了來意。

「近日,大人似乎正處於難關。鄙人從旁觀察,卻見大人心事重重。」

「先前你一直逗留於京都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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