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經佇立河邊。
「熟悉水性之人,盡皆報上名來。潛入河底,將縱橫捆綁於鹿砦之粗繩斬斷——可有人自告奮勇?」
義經回首看了看身邊的眾將士。
話音未落,只聽眾將士之中——
「哦。」
「哦哦!」
喊聲四起。
澀谷右馬允身旁的一名家臣,比任何人都能迅速地脫下了護甲。全身上下剛一脫裸,此人便立刻由義經面前衝過,縱身欲向眼前的奔流中躍入。
「且慢且慢。」
義經一抬手,沖著追隨此人的眾人提醒道:「如今雖已是春天,但河水冰冷。此地距離雪山甚近,想必此處的流水也令人難耐。即便是熟悉水性之人,若是全身赤裸,想也難耐水底巨寒,長久作業。眾人皆穿著貼身衣物入水。」
宇治川如今也已變遷。
當時的宇治川,並非一條如同後世那般悠然平穩的大河。當時不但河面更寬,且河原上連年洪水泛濫,水流更急,河水更深,便宛如原始時代一般。
然而,其中稍稍進行過人工整治的地方,便唯有平等院的北邊——當地居民稱為富家渡口的此地岸邊了。
為了方便河面上的往來,人們於此處架設了長橋。
然而,眼下橋板自然已被身處對岸的敵軍一塊不剩地全都抽光了。此外,從地形和水勢來看,作為渡河的進攻口,便唯有此地周圍了。敵軍以此地的橋樁為中心,於上游下游數町範圍的水底,設置了所有的障礙。
「如此小河,又能算得了什麼。」
坂東武士人人自傲,對義經的命令,眾人早已等待不及。
「不,此地甚險。」
反而是義經對自然之險直率地展現出了恐懼,率先下了馬。
將兄長范賴留於瀨田,義經率軍自伊賀路經由笠置,屯兵宇治。今日,正月二十,義經終於決心渡河,將大軍開到了富家渡口。戰略上,兄長范賴雖號稱:「若兩軍相合,總兵力便可達四萬。」
但其實際數目,卻只有四萬的十分之一,總共四千餘人的士卒。
可義經卻性情直率,「遣二千五百人赴瀨田口,在下自率一千五百往宇治川。」
因義經總會當著他人之面道破其實際數目,范賴心中大為光火,背地裡憤憤不已。
「九郎大人實在不諳兵法。如此這般,當真能夠破得宇治川的敵軍嗎?」
實際兵力不足,正是范賴和義經心中的苦惱。
木曾一方雖兵員不多,但身處戰場,其原則便在於:較之守方,攻方更需多出數倍的兵力。
分明如此,為何義經卻還故意宣揚自軍的弱點,令敵方士氣高漲?
義經的答案簡潔明了。
「——此言不過只是將義仲拴於都城的流言罷了。若以為兵法之中唯有虛言,便是大錯特錯。虛而實之,實而虛之,亦兵法也。」
半裸著身躍入水中的兵卒們的使命,正是一件必須捨身忘死方能完成的作業。
寬闊的奔流之中,處處遍布可怕的死亡旋渦。只需稍一疏神,隨時可能會被水流捲走。
河水冰冷徹骨。瞬時之間,手足便會失去知覺。
眾人冒著嚴寒與危險,沉身入水,斬斷了纏繞於河底的無數繩索。有人拔出亂樁,讓樁子隨流而去;有人突破竹排河堤,拆除柴捆與材木的障礙。眾人於水中沉浮不止,身姿有若神明顯身。
「快看,一人被水沖向下游去了。快來人救救他。」
眼見一眾無名雜兵如此奮命,義經不由眼眶一熱。
對岸敵陣之中,射手齊集,向著河中眾兵卒射來箭雨。作業變得更為困難,最先躍入河中的工兵,如今已有半數化作了屍骸。
義經身旁,亦同樣飛箭如雨般掠過。
「大人請到木盾後暫避。」
身邊武將不住勸誡,但義經卻置若罔聞,唯隻眼含熱淚地看著河中的一眾兵卒。
「——大帥正看著呢。」
儘管早已舍卻了生死,但義經的身影,卻令眾人勇氣百倍。
橫豎皆是一死,不若欣然赴義。
孫子曰。
用兵之極,乃令兵歡然而死。
雖非有意,但身為將帥,義經的言行,卻已與此語暗合。
立於戰場之上,其命運便只有一個。既然身處戰場,便怯勇無差別,皆當直面死亡。
欣然赴死之兵,生之歡悅,必將永系其英魂。
眼看著遭敵軍飛箭射中,浮於河面的一具具屍骸。
「切不可令眾人之命白白斷送。」
義經在心中默念道。
「重忠,重忠——若走陸路,收效甚微。令射手上前,以飛箭壓到敵軍,令敵人再無抵抗之力。」
箭雨之中,義經挺身上前。語調之中,已然展露了奮身殺敵的悲調。
「末將大意了。」
聽聞義經此言,畠山重忠方才覺察自身之失,率眾掩護自軍之人。
「上橋。立於橋上,於近處放箭。」
重忠一揮手,大聲向自己所部眾人下令。
熊谷直實部隊、澀谷右馬允隊,平山武士所之人,一齊握起弓箭,爭相衝上已無橋板的橋上。
弦音齊響,眾人猛烈地回射著對岸之敵。
掩護一舉奏效。立刻,敵軍射出的飛箭數量銳減,箭雨也已不如先前密集。
河中的兵卒已達成目的。眾兵卒估測著河中水深,臉色發紫地陸續爬上岸邊。
此時,對岸似乎也重新布下陣勢,兵馬不斷移動。不多久,更比先前還多的弓手,已然向著義經這邊放出了幾欲遮住河面的箭雨。
「切莫立於箭路之上。往上游轉移。眾人皆將馬匹列隊於上游。」
義經騎在馬上指揮,聲音早已變得嘶啞。各部隊的騎馬武者爭先恐後,面對河流,聚集於河原。眾人盡皆於馬鐙上站起身,側眼看著義經高高揮起的手。
「往上游轉移。」
「轉移。」
千餘騎的橫列齊頭並進,依序橫向進發。待得陣列移動了半町距離之後,「由此強渡。」
各隊之將皆遠遠望著義經的手,一同下令。
撲通一聲,河面上濺起一列水花。
水紋向著河面對岸擴散而去。己方將士的馬鐙之間,戰甲的袖口之間彼此摩擦絞纏,黑壓壓地蓋過了激流。
「——趁現在!」
一騎武士策馬由平等院的小島崎上飛奔而來。
立刻,樹林陰影中,也有一騎人馬如飛箭般向著河原奔去。
兩匹馬彼此靠近,齊步向前。馬上之人也彼此對望一眼。
「哦,是梶原大人啊。」
「哦,佐佐木大人。」
今日此時,兩人也已顧不得再彼此一笑了。
景季心中暗想:「我又豈能落後於高綱?」
高綱也心中暗道:「怎能讓他揚名搶功?」
策馬沖向宇治川之前,兩人便已各自在心中發下了重誓。
兩人故意離開部隊,選擇再無其他渡河戰友身影的下游水路的舉動不謀而合。
若馬匹無力,沖入如此激流之中,不等行至河水中央,便會被水流沖往下游。因此,大隊人馬轉移到了清除過障礙的水路上游涉水渡河,但佐佐木高綱與梶原景季兩人卻對自己的坐騎頗具自信。
——因而,兩人故意選擇了不會幹礙到己方將士的下游,獨自一騎由山丘背後衝出,孰料心懷此念之人,卻並非僅有自己一人。
「景季確有眼光。」
「高綱此人不可小覷。」
兩人默默不語,但各自卻在心中告誡自己萬不可落後於對方。若是再將二人此時心境說得更加分明些,兩人心中也彼此尊敬、憎恨、忌憚對方。
生唼與磨墨悍然佇立於水畔的狂風之中,甩動馬鬃,長聲嘶鳴。
生唼生性厭水,立於河邊,始終不肯入水。
景季胯下的磨墨則一路狂奔,踏入河邊淺灘,撲通一聲,已經游至了水沒馬頸之處。
「妙哉!」
景季巧妙地施展出水中馳馬的技巧,一面讓馬匹前游,一面回首身後的岸邊。
高綱卻還騎在焦躁不已的生唼馬鞍上,咬牙設法拽動馬轡。
高綱使勁抽了生唼一鞭。生唼猛地扎入水中,濺起一陣白色水花。
——然而,景季的磨墨卻已率先前遊了數十間距離了。
「大意了。竟然落後於人。」
高綱心急如焚。
「先前我曾一番豪言壯語,最終蒙大人賜下了愛馬。若是讓景季奪去了頭陣,我還有何顏面可言?」
高綱一低頭,緊咬嘴唇,向前猛衝而去。
水浪從身側撲來。離岸越遠,水流越急。比起水中的旋渦來,更令人恐懼的,還是水面上漂浮的被割斷的障礙上的繩索。繩索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