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木曾大人

一名披衣女子,遠離燈火,俯身啜泣。

身處這昏暗卻充滿殺氣的殿中,深埋在黑髮中的白皙面頰,更蒼白顫抖。

「住口——莫再如同妖怪一般細細啜泣。若是要哭,便放聲哭出來。」

義仲一仰頭,幹了盞碟中的酒。

或許是燈火之故,他紅黑的面頰上,雙目放光。

義仲三十一歲,身形偉岸。

儘管其面容絕算不上醜惡,但公卿與宮中的女眷們卻對他甚為懼怕。

「還不快停?」

……

俯身哭泣的,或可說是他可憐的妻子——前關白基房之女。

此女乃是被義仲看中,強搶而來的妻子。自打來到此處之後,便整日以淚洗面——即便哭泣不止,卻也如梨花帶雨。義仲遠遠望著,眼中卻稍稍流露出了煩躁不耐的目光。

「究竟怎樣?使者……今日正午,不是便當歸來了嗎?」

義仲喃喃說罷,扭頭看看身後。

三名侍從便如木像一般,僵硬端坐著。

出於義仲的焦躁心情的一句——究竟怎樣——這不知是嘆息還是沉吟的問題,自打傍晚已接連不斷。

侍從無從回答,「……如此說來,想必已……」

只得不斷重複這一句話。

「枕頭……拿枕頭來。」

義仲側身躺下。

「是。」

侍從之一正欲起身,義仲卻猛地一揮手:「好了!別起來!我沒叫你去。」

說著,義仲一指眼前那俯身哭泣的黑髮女子:「喂,叫你去拿枕頭來。」

……

「你這是自詡關白之女,不願動手去做此等侍女之事嗎?」

微帶醉意的聲音中,已經摻雜了一絲怒氣。

儘管平日中義仲卻也並非整日如此怒氣沖沖,但今日之中,他卻絲毫未展現出半點性格中的好處。

不,若是稍稍往前追溯一段,今夏七月,義仲擁兵自重,威風凜凜地率著大軍進入平家離去後的京城時,儘管當時的他意氣風發、得意揚揚,但感覺卻比眼下要更為沉穩,完全不會讓人感覺他是一名性格怪異的大將。

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義仲的性情逐漸變得狂暴。儘管性格之中也有一絲惡血,但自打來到京都之後,平家所殘留下的文化渣滓、人心惡流和政治組織,都不斷地擺布著義仲的精神,令他疲累不已。

比如,先前院的女眷們,在看到義仲身著衣冠的身影之時,盡皆無故取笑。笑罷,眾女眷便轉身離去。

公卿堂上人的冷淡目光,雖然從不在義仲面前顯露,卻總會從昏暗的陰影中向他投來。

「該當如何,才能不遭他人恥笑?」

光是如此,便已足令木曾大人身心俱疲。

長此以往,「若要笑,便讓他們笑去罷了。」

義仲變得肆無忌憚。木曾山中的飛鳥走獸,開始橫行於院中和京中。

因此,雖然京城的文化和秩序都陷入了混亂之中,但實際上,義仲自己卻也身處狼狽境地。義仲未曾料到,先前自己所期盼的京城文化和中央府城,竟會令人感到如此棘手。

「如此棘手之物,不光平家戀戀不捨,甚至連賴朝也對它垂涎欲滴。簡直愚蠢。」

義仲想要拋開一切。他的心中,確實懷著如此想法。他從不惺惺作態。

然而,為了顏面,他卻不能撒手讓賴朝涉足此地,更不想敗於平家之手,被趕出京城。無論如何,我也要堅持下去——儘管義仲早已如此決心,但周圍的情勢,卻已不容樂觀。這一點,義仲自己也已有所覺察。

夜色漸濃。

不知何處,傳來了馬匹嘶鳴之聲。

腳步聲接連不斷。自傍晚便側身入睡的義仲:「怎麼,覺明歸來了嗎?」

立刻正坐起身。

「方才已然歸來。」

大夫房覺明行裝為解,便已徑自前來,遠離燭台端坐著。

「來。再靠近些來。」

義仲等待已久,立刻便開口詢問:「平家意向如何——是否已經締結了和議?」

「和議已成。」

聽聞覺明的回答——

「是嗎?」

義仲彷彿放下了一塊心中大石。

如今的義仲,正處於危急境地。

聽聞東軍由瀨田口和宇治方面大舉逼近的消息,平家也趁水島大捷之勢,欲捲土重來。平家眾人皆以奪回京都為目標,潮水般北上山陽,據聞,其先鋒已登陸兵庫,集結於一之谷附近。

身處如此險惡境地,自年底至初春,義仲始終束手無策。只需酒水下肚——

「賴朝又算得了什麼?」

或是——

「范賴、義經之流,何足為道?」

義仲便會氣焰狂妄。然而,朝夕之間,義仲怒號頻頻。即便借酒也難以消解的現實,如今已逼近了義仲的眼前。

——因此,義仲派遣心腹大夫房覺明為使,欲與平家方議和。

「若能斷絕後顧之憂……」

義仲依舊堅信,即便身處如此困苦的體制中,自己同樣也能打開局面。

他雖知曉此乃無奈下策,卻不知此舉乃是武門醜態。

義仲所擁的北陸、木曾的精兵猛將之中,新興的「武士之道」卻依舊尚未昂揚起來。聚集於鎌倉的新時代的年輕武者們,卻早已覺察到了自身的肩負時代的資格,彼此磨礪節義,知恥重儀,步調一致地展開著文化的建設。與此相較,義仲的手下卻唯以強悍為能,但其中的大多數,身上卻都有著沉溺於錦衣玉食和美色,以致令其勇猛性情減弱的脆弱弱點。

以義仲為首,雖然其部下大多性情豪邁爽快,但身為武士,這一切不過只是匹夫之勇。軍隊自然也沒有足以維持京都此地的機能。

「——先去歇息吧。辛苦你了。詳細評議,明日再議。」

聽聞過覺明的報告之後,義仲便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寢所。

翌日——元曆元年的正月時日,義仲本欲奉後白河法皇逃往北陸道,但最終卻以失敗告終。是日,義仲依舊在酒水與軍議之中度過。

入夜,先前派往近江的探子回報:「向宇治口繞行而去的義經的部隊,數目僅有區區一千餘騎。」

次日清晨,再次有人傳報:「集結於近江的東軍,其數並不如先前設想之多,士氣亦不高漲。」

日子一天天過去。

「如此看來,情況尚自不如想像中一般糟糕啊。」

義仲也漸漸樂觀了起來。

此時,義仲再度榮升。朝廷下旨,令義仲就任征夷大將軍。

先前始終令義仲憂心不已的東軍,其後的行動也甚為緩慢。

「見識了宇治川的激流和瀨田的天險,坂東武者也舉足不前了。」

義仲歷來以此天險自恃。京中情勢平穩,院逐漸趨於信任義仲,一切彷彿都已逐漸好轉。義仲不再為自己的位置擔憂。

如此心理——

「先攻河內。」

令義仲做出了如此決定。

河內之地,也湧現了無數義仲之敵。

其主謀之人,便是先前背離賴朝投奔義仲,其後又心懷不平,背離義仲的新宮十郎行家。

義仲分兵七百,令樋口兼光率軍前往平復。

——事後想來。

分出這七百兵力,正是義仲用兵的一大失策。

原因便在於,京中義仲所存兵力,不足三千。

以今井兼平為將,約九百士卒守御瀨田;此外,以根井行親為大將,派出約一千二百兵卒抵擋宇治之後,義仲在京都殘留下的兵員,便僅剩下區區三百了。

義仲親自統率這三百兵將,守護著院的御所。

在有心之人看來,「將軍究竟為何如此有恃無恐?」

義仲的舉動甚為奇怪。

而當時的人們,也認為義仲先前與平家議和之事甚為奇怪,忖度起了義仲的心理。

對源氏而言,平家正是不共戴天的世代仇敵。先前,源氏之兵,又是為了何事而卧薪嘗膽?

眾人心中不禁湧起了如此疑問。

然而,也有人說,這不過只是那些不解血緣這特殊感情之人的說辭罷了。

正是因為血濃於水,所以血緣相近的同族之間才會爭鬥頻頻。較之與他人之間的憎惡來,這種感情往往更為激烈。血與血的搏擊,根本就是旁人所無法窺伺到的。如此同族之爭,往往會不計利害,更不畏兩敗俱傷。

因此,同族之中,若是有人慾圖成為其主體,那麼即便明知此人乃是自己的同胞手足,也必須徹底剷除,以絕後患——古往今來,主體之人歷來被人謂之冷血,也正是因其能夠做到徹底決絕、斷然行事的強力精神所致。霸業雖成,民眾卻也難以在道德與人情方面接受此事。

院的御所中情勢平穩,甚至足以聽聞公卿們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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