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途中之人

先前不久,「——東國向朝廷進奉年貢的使者。」

義經率領著五百騎隨從,奉兄長之命,出發前往京都。

來到尾張的熱田神宮,隊伍稍事歇息。

「閣下莫不是源九郎公子?」

突有旅人開口詢問。

「呃,閣下是?」

義經走進旅人身旁,趕忙答禮。

雖然對方只帶了兩三名隨從,且身姿看來也有所不同,但此人卻正是後白河院的北面——下臈公朝。

「閣下欲往何方?」

「東國。」

「東國?」

「鎌倉附近。」

公朝意味深長地一笑。

其後,他便扭頭一指神宮的樹林——

「公子是否已參拜過?」

「在下參拜已畢,正在此稍事歇息。」

「公子,還請借一步說話。」

公朝撇下一眾隨從,率先邁步走開。

義經同樣也有事相詢。

義經低聲向忠信、繼信兄弟吩咐了兩句,之後便立刻向著公朝的背影追去。

十月底的天空,一片晴朗。然而,樹蔭之下,尚自帶著一絲涼意。杉林深處,藤葛纏繞,赤紅入眼。

公朝跪坐於神前,禮拜良久。

儘管方才已經參拜過,但立於此地,義經的思緒卻再次陷入了多感的追憶中。

當時,義經還只有十六歲——

在此行過加冠之禮後,義經便隨同吉次,一道前赴了奧州。

而說到吉次。

義經總感覺,吉次此時似乎就躲藏在周圍,隨時可能突然現身。

「讓閣下久等了。」

公朝撣去膝頭的塵土,向著義經走來。眼看四下無人,公朝湊近義經耳畔——

「公子大人,近日之間,閣下也必將背負起重大使命……鄙人既已如此相告,想必公子也已心中有數。」

「……那麼,大人此番前赴鎌倉……」

「鄙人此行並非為了私事……而是作為院的使者,秘密前往。」

公朝又將嗓音壓低了幾分:「還望公子切勿對他人說起……鄙人眼下正處在前赴鎌倉大人處,轉達院宣的途中。義仲的暴行,如今已然到了無法再多耽一日的地步。」

「是嗎?」

公朝靜靜點頭——然而,義經心底,卻暗自湧起了一股血氣。

「公子此番前赴京都,可是為了向朝廷進貢?」

「正是。」

「眼下公子還是稍候些時日為妙。如今京都情勢危險——且不久之後,鄙人便將面見鎌倉大人。」

……

義經的眼中,流露出幾許困惑。

「公子不若便與鄙人一道,返回鎌倉吧。如何?」

「此事萬萬不可。」

「——如若不然,便請公子令海道的源氏速速準備,加入公子隨行人群之中,準備直逼京城。」

「不,凡事必須有家兄吩咐,否則在下難以為之……不,在下還是率領進貢馬隊,前赴京都吧。」

說罷,義經便似乎再不願提此事一般,引開了話題。

「——話說,在下也有一事相詢。」

「公子究竟有何事相詢?」

聽聞公朝如此反問,義經低頭沉吟片刻,略帶猶豫地啟齒道:「在下之兄圓濟,是否安然無事?」

「哦,公子是問八條宮的僧官圓濟法師嗎?鄙人倒是聽聞他依舊安然無事。」

公朝答道。透過義經的雙眸,公朝想起了與眼前此人血緣相連的那些人。

如今,於後白河法皇的皇子八條宮手下出任僧官的卿公圓濟,正是平治之亂的大雪之日中,與常磐執手而行,徘徊於生死邊緣的三名幼子中的一人。

當時五歲的乙若,便是如今侍奉八條的法親王的僧官圓濟。

而兄弟三人中最為年長的今若後來進入醍醐寺,出家後人稱禪師全成。但由於全成性情暴躁,眾人皆謂此人乃是一名惡禪師。如今,全成也已不在醍醐寺中,徹底變得杳無消息。

「——彼此兄弟之間,不論到了何時,相互之間都會頗為想念的吧。」

公朝心想。之後,他又再次向著義經那畏懼的雙眸逼近了一步。

「公子……公子大人口中所詢之人雖是圓濟大人,但其實,公子心中所牽掛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公子想必也想查知令堂常磐夫人其後的消息吧?」

……

常磐——光是聽到此二字,義經的血液、皮膚、頭髮都立刻因戀母之情而顫抖不止。被公朝一語道破心事,義經立刻化作了再不顧顏面的痴兒。

「……正、正是。正如閣下所言。若是閣下知曉有關家母的消息,還請不吝賜教。先前在下也曾寫下書信,向兄長圓濟詢問過情況——貧僧早已出家,再不過問人間之事。當時兄長便僅只是如此冷淡地回覆了在下。」

「圓濟法師也並非冷淡無情。畢竟他任職於宮大人身邊,也難怪他會如此——而且,至於常磐夫人的情況,畢竟近年中京都大變迭生。或有人說她已雖平家方而去,與公卿眾人同在一處;或有人說她已前赴某人的領所,返回鄉下去了。總而言之,知曉此事的人,恐怕並不太多。」

「家母如今確實尚在人間吧?」

「鄙人對此也不甚了了。畢竟彼此都是朝不保夕之人。」

「在下不會因此嘆息。若是家母已因病或其他緣故而不在人世,也請閣下告知在下。」

「雖然鄙人也能體諒公子戀母之心,但即便並非如此,若是公子依舊以為令堂尚自活於世間,卻也是大錯特錯。」

「……大錯特錯?」

「牛若公子、乙若公子、今若公子——保全了三位公子大人的性命,經歷了身為人母的苦難,完成了身為人母的使命之後——大概就連常磐夫人自己,也已認定她此生已了了吧。」

……

「世人早已明了。眾人皆在暗中談論,稱讚令堂乃是前世之夫人——其後,不論她嫁與何人為妻,生下幾個孩子,即便有所傳聞,眾人也只會將此當作他人之事。即便在他人眼中,也是如此認定……公子大人,莫非公子還想再將令堂拖回痛苦的人世之間,讓她飽受煎熬與痛苦嗎?」

與未曾預料之人途中相遇,義經的心中多了一分未曾料到的想法。

在熱田與公朝別過之後,義經繼續向著京都進發。

連日多雨,關原附近河川泛濫,旅程安排似乎也稍有拖延。終於,義經一行行至不破關口,抵達了湖畔。忽一日,一騎快馬向著義經一行追來。

來人自稱是鎌倉大人的使者。

「何事?」

義經展信一看,卻見信中便只是極為簡略地寫著——

進京之事暫且後延,先於佐佐木之庄滯留,等候命令。

從時刻算來,想必定是院之密使公朝抵達鎌倉之夜的翌晨,賴朝便立刻派出了快馬吧。

義經心中暗忖。

「……時辰已到!」

先前,義經一直在翹首企盼著這一刻的到來。

他必須將心中的另一個小小的苦惱——他在公朝面前表露出的那有如乳兒一般,發自心底的哭泣——徹底拋卻。

恪守大乘,拋卻小乘。

成就大我,捨棄小我。

舍卻心戀過往,總盼著能夠見母親一面的痴兒之心。

「究竟是見面更為幸福,還是不見更為幸福——實在太過愚蠢。正如公朝當日所言。」

義經抬頭仰望著從湖上划過的朵朵雲彩,環視著道旁的冬草——母親是否依舊在世?義經感覺她或許還活於人世,也或許已經亡故。

「不論母親是否還在人世,義經生而為人,只要克盡自己所能,或許母親便會看到。先父義朝也……」

對源氏武者而言,近江路,正是一條遺恨萬千、傷心憂愁之路。

此地的草木,此地的水畔——眼前的景色,總會令人回想起平治之亂時,潰敗逃亡的義朝與一族之人的身影。

「——然而,此番……」

義經心中熱血沸騰。

據說,佐佐木之庄,便坐落於湖畔的安土老蘇、金田附近一帶。當地乃佐佐木源三秀義的舊領,同時也是定綱、盛綱、高綱等兄弟的故鄉。

本鄉山上,尚自屹立著先前的御館。義經與進攻的貨隊、五百騎人們一同駐於館中,等待著再度由鎌倉而來的急使。

十一月。

無人前來。

時至中旬,依舊沒有半點音訊。

即便站在旁人的角度,也能一眼看出義經早已因焦躁之心而變得憔悴。京都已近在咫尺,法住寺殿遭到燒毀。聽聞了義仲的諸多惡行與暴行,又有風傳自鎌倉而來,「奉院宣旨意,鎌倉大人也終於決意發兵,而討伐義仲的總大將,似乎便是北條大人。」

又聞,「也或許是千葉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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