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榮華散落

短短兩年後。養和的年號,只用了一年便又再次更迭。如今,已是壽永二年。

七月二十五日,秋日臨近。白晝之間,天氣酷熱難當,再加上長時間雨量較少的緣故,都城各家各戶的屋檐上,早已徹底乾涸。

頭日半夜之中,「木曾、北陸可怕的蠻勇大軍已佔領叡山。大津山科漫山遍野的武士,隨時都將會向著都城攻來。」

宛如地震鳴動般的消息接連傳來,整個京都震撼不已。今日清晨,市街之上,早已再看不到半個庶民的身影。

眾人並未逃走。

病人、老人、女子和孩童,早已在三日前便陸續逃到了近鄉避難。如今的京都,甚至就連人們爭相避難的光景都再看不到,令人不快的死寂之中,瀕死之相正在一刻刻地逼近而來。

「怎、怎麼?」

有人躲到了地下的坑中,有人死守在自家的門口,庶民們全都屏住了呼吸。每當大路上傳來隆隆響聲時,眾人便會生咽一口唾沫,面面相覷。

戰戰兢兢地跑到大路上打探情況的年輕男子,衝到町屋的背後,連比帶畫地說道:「——一場大敗。從今日清晨起,逃回來的凈是平家的兵將。方才,新中納言知盛大人和重衡大人也一臉慘相地逃往八條去了。」

「你看到兩位總大將了?」

「哪有。我又豈知哪位是知盛大人,哪位是重衡大人?我只看到四五百名士卒亂作一團,騎馬徒步,相互擁擠推搡,爭先恐後地逃走——」

「正午時分,三位中將資盛大人也無法堅守宇治,率領眾兵將逃回來了。」

「守不住了。叡山僧眾也與木曾大人合兵一處,自各山谷太刀弓箭手執而來,如今已在加茂川上吶喊陣陣了。」

「……今後該當如何?」

地下,小屋的昏暗角落中,傳出了眾人悲哀的嘆息。

就在這時,只聽店後井旁聳立的高大櫸樹的樹洞里傳出了男子的吼聲。

「又能如何!管它怎樣,京都便是京都。眾人都莫要憂心!」

眾人一驚,探頭看去,手指樹洞,心中不由得更覺恐懼。不久,男子從樹洞中爬出,站到了空地的正中央。

「此人是誰?先前並未見過此人啊?」

眾人一臉疑慮,目光紛紛投向男子。

「趕走平家後,木曾大人自會率軍進入京都。若是木曾大人不施善政,自有鎌倉大人取而代之——若是鎌倉大人也不成事,自然還有其他部隊前來治理此地。近日之中,兵戈之事在所難免。非屬平家的世道,必將展現其方向——若是善人,眾人便曰其善,若是惡人,眾人便斥其惡,與此地共存亡便可。不論發生何事,即便再有更大的變革,京都的土地也絕不會改變——」

男子的說話聲中,帶著一絲奧州口音。

小屋之中,懷抱嬰兒的工匠之妻小聲向身旁的人們說道:「啊……我見過此人。此人是白拍子翠蛾的夫君。長相也與奧州的吉次頗為相似……」

「哦,翠蛾嗎?」

「並非翠蛾,而是翠蛾之妹潮音的夫君吧?」

「不管是誰,總之此人必是五六年前,時常出入於那戶白拍子家的奧州豪商無疑。」

感覺到眾人投來的目光,聽聞眾人指指點點、低聲私語的聲音,吉次突然感到有些難為情:「鄙人不過是名旅人罷了,並非久居京都之人。如今人世間的如此變化,並非僅只發生於京都此地。日本大地上,早已盡皆如此。」

說罷,吉次便欲轉身向著住家之間的小巷而去。突然,他又折返回來,向著眾人發問道:「眾位之中可有人知曉,住在外邊大街上的翠蛾與潮音的白拍子姐妹,究竟逃到何處去了?」

……

「近來六七年間,鄙人已久未尋訪過她姐妹二人,不甚明了她們近來的情況,但想來她們二人應該也已有些年紀了。若是她們二人已尋得合適的夫君,嫁人成家了便罷。鄙人眼見此地戰事將臨,心中擔憂。到此一看,卻只見她們家中已空無一人,連只貓也不見。」

……

眾人或有不知,或有知曉卻不願插足,盡皆默然無語,側耳聆聽著不知何處傳來的野犬吠聲。有人抬頭觀望,「啊?是黑煙。」

趴在屋頂上的工匠沖著身下吼道。

「不得了。七條、八條、池殿、泉殿,東邊的二條三條,四處都升起了黑煙。」

「啊,黑煙?」

眾人開始騷動起來。

地下也好,屋中也罷,眾人再也無法久待,紛紛站到了空地上。嬰兒啼哭,女子叫嚷——眼看著疾風浮雲般的黑煙已將太陽映得鮮紅,在天空中漸漸擴散開來。

「木曾軍終於攻來了啊?」

老人們嘴唇發顫。從屋後爬上房頂的三四名男子極目遠眺。

「木曾軍尚未渡過加茂,大路之上,平家眾人車馬正不斷向西逃去。」

「快看,六波羅起火,西八條也升起了大火——平家眾人企圖燒毀都城,逃離西去。若是再在此地逗留下去,我等也必將被大火燒死!」

天空之中,已落下了點點灰燼。

經文殘片的灰燼。

燒剩的錦襤。

如同火鳥一般拖曳著火星飛來的無數黑點,彷彿正在尋思著要將大火引向何方一般,在濃煙滾滾的天空中盤旋飛翔。

「會死人的。」

「會被燒死的。」

庶民從各條巷子里湧出,發出悲鳴與號泣,推搡著向大路的街口而去。

濃煙遮蔽著陽光,七月二十五日的傍晚,甚至不見半點黃昏之色,立刻便陷入了阿鼻叫喚的黑夜。

以一門的第宅十六所為首,六波羅的相府、西八條的城郭,以及其他極盡繁昌與權勢的無數榮華之殼,全都被平家之人放火燒盡。當夜,平家眾人退往了西國。

平家中人任誰都未曾想到,自己的沒落竟會來得如此之快。

今年四月,平家眾人依舊還甜美地沉醉在自己的春日之中。

為了征討義仲,率兵向北陸進發的維盛和忠度——

「只一交戰,自當勝利。」

一直向京都傳回著連戰連捷的消息,而鎌倉的賴朝,其後也始終居於東國,按兵不動——

然而,自打礪波山一戰遭遇義仲的奇謀,平家軍一敗塗地之後,情勢便開始急轉直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木曾軍對倉皇逃走的平家軍窮追不捨,突破加賀、越前,一路長驅直入,追趕到了近江。

——不等平家眾人回過神來,本月二十二日,木曾軍便又渡過湖面,據守叡山,俯視著平家一門的屋檐。

「隨時皆可殺入京都。」

敵軍做好了攻城的準備,甚至還展現出了兩三天的寬裕時間。

維盛、通盛、忠度、資盛等諸將,如今也已逃回了京中。

「該當如何是好?」

眾人便只能向著宗盛以下的一門詢問對策。

——我怎知曉!

事到如今,他們卻也只能扼腕長嘆,追悔莫及了。

甚至即便是那些與自己近在咫尺,整日遙望著平家朝夕榮華之日的叡山僧眾。

「與木曾一方聯手。」

也滿懷怨恨地瞪視著遠方的領地。

平家敗象已濃,丹波、吉野,那些先前曾經已被平定的畿內的反平家分子,如今也一同鬧將起來。

不,比起這些事來,更令平家一門驚愕失意的,還在於自二十四日半夜起,院的行蹤便再也無法查明。

評定已畢,宗盛以下的眾人得出一致意見——

「既如此,不如便捨棄京都,退守大宰府,與當地的一族之人家貞、貞能等合兵一處,再圖大計——瀨戶內海附近深受已故入道大人的扶植栽培,感恩戴德,甘願協助我平家的豪族數量眾多,以此作為我等的第二地盤,捲土重來亦非難事。」

如此,平家眾人決意於二十五日徹底撤離京中。然而,到了今日清晨,眾人得知——

「法皇大人於昨日深夜秘密離院,自鞍馬經橫川,起駕前往義仲陣營所在的延曆寺去了。」

此事簡直便是一陣晴天霹靂。

自不必說,先前宗盛等人早已擬訂計畫,打算擁戴著後白河法皇,率一門中人一同撤退。

「怎會如此大意!」

時至今日,平家眾人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疏忽。雖然眾人怨天咒地,卻也已是事後諸葛了。

事已至此,平家眾人只得請出建禮門院懷抱年幼的主上同輦出行。內大臣宗盛父子與平大納言時忠等重臣身著朝服,武臣自不必說,由公卿殿上人到隨侍諸人,盡皆執弓披甲。眾人於昨日卯時,自七條朱雀隨駕向西而去。

其後。

平家眾人親手燒卻了平家自身的榮華之都,逃離了京城。

——如此看來,平家的撤退似乎依照預定,秩序井然,但聖駕剛一離去,剩下的一門中人便開始於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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