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吉次如約前往由比濱。與吉次相約之人並未出現。
翌日,他再次來到相同的地方等待。佐藤繼信、忠信兄弟兩人的身影依舊不曾出現。
五天,七天,吉次每天都前往了由比濱。
「咦?自打那之後,就再不來了嗎?」
——晃眼到了七月。卸貨與商事都已完成,手下人向吉次開口詢問了返回奧州的日程。
「嗯,聽聞本月中旬,八幡宮便將舉行掛梁祭典,既然來到此地,不若便順道看一看,之後再啟程返航吧。」
據近鄉的傳聞,吉次所說的鶴岡掛梁祭典上,自賴朝夫婦到一眾家臣,大多都將會出席參與,規模盛大。
「此事我也曾聽聞北條大人提起。如此盛會,難得一遇,不如便去參觀一番吧。如此一來,不光回鄉之後可與眾人聊起,同時此事也是時政大人的建議。」
「是嗎?如此說來,只要向北條大人懇求一聲,當日便可找尋一處不大礙眼之處,拜會觀摩了吧。」
「小事一樁。時政大人說過,若是拜殿附近或許有些困難,但若只是鳥居內的空地,那便並無大礙了。」
「既然如此,那麼在下也一同前往吧。」
吉次等候已久。
如此盛會,毫無疑問,義經也必定會參列於眾人之中。自由比濱當日相見之後,繼信、忠信兄弟二人便再未出現。由此來看,義經身邊的諸事,想來也未必都盡如人意。吉次心中不由得如此想到。
庶民們都極為喜好祭典。整個鎌倉都在翹首企盼著那一天的到來。能在百年間從未迎來過任何祭典的山林樹縫間看到新建的神宮屋檐,確實令人欣喜無比。眾人由大鳥居到由比濱更開闢了一條大路,又從町屋的縫隙間向著山內方向鋪設了新的道路。潔白的沙石鋪整結束後的清晨,掛梁祭典莊嚴開始。
吉次跪拜於鳥居旁的駐馬場。此處,聚集了眾多前來拜會參觀的武家以外的眾人。吉次早早便坐到了眾人的前列。
群臣簇擁著賴朝夫婦,從吉次等人眼前走過。踏著新建的高高石階而上的身影,甚至透著一絲莊嚴的氣氛。每一個人的裝束,都令人感到目眩——但在吉次的眼中,總有種參拜自己親手打造的金銀飾品、華麗衣裳和太刀刀鞘的感覺。
看看周圍,眾人全都熱淚盈眶地拜伏在地。心中懷有著不同想法,吉次的眼中卻連半滴淚水也沒有。就在這時——
「……咦?」
吉次險些驚叫出聲。他的臉色驟然變得鮮紅。
吉次的面前,九郎公子——雖然許久未曾拜會,九郎早已成年——帶著繼信、忠信兩人緩步走過。
義經似乎輕輕瞥了吉次一眼。
眼見九郎公子將目光投向自己,吉次不由得一怔。但旋即,義經便已轉身走開,向著遠處而去了。
「……啊,真是長大成熟了不少啊。」
吉次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有些發熱。
——他的內心,被一種安心的感覺,和義經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落寞所包圍。
即便是心中只有「物資」與「金錢」的他,卻也會痴愚地對義經動情——或許,這也是因吉次的膝下並無子嗣所致。不,義經絕非自己該當寄予憐子之心的對象。這個對象是如此可怕,甚至連吉次也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的情感。
然而,即便如此,慾望與敬愛,這兩種完全無法彼此妥協折衝的感情,卻全都向著同一個對象在心底迸發。這樣的例子再難找出。義經正是其中的例外。
「……在何處?」
吉次依舊一副意猶未盡,還想再多看義經兩眼的模樣。
不知何時,他的身影已經離開了原地,步入了鶴岡的山林。
走進樹林深處,極目遠眺,東側的臨時小屋中,可隱隱看到賴朝夫婦的身影。為數眾多的家臣一眾,則端坐於社域的南北。
先前神的社牆垣位於由比鄉對面的南山上,而自從賴朝進駐鎌倉後,人們便開始在此建造牆垣,直到前日,本月八日方才完工。
昨日,正是治承年號改元養和的日子。
而就在改元的第二天,今天,掛梁儀式正式開始。
儀式結束,賴朝準備將坐騎賞賜予於作業中有功的兩名工匠,環顧左右——
「九郎——九郎何在?」
賴朝叫道。
「在。」
義經本列位於東側的眾人之中。聽聞召喚,義經即刻起身。
「上前——」
義經拜伏於兄長座前。
義經本便身材矮小,此時更顯弱小。賴朝俯視著面前的義經,吩咐道:「九郎——將葦毛的吹雪和栗毛的星額賜予兩位木工頭領。你去將馬匹牽來,賜予頭領。」
……
義經拜伏於賴朝面前,久久未曾答話。
土肥、北條、千葉、畠山等在場眾將盡皆臉色大變。
主公竟然令九郎大人去牽馬。
而且還要叫他將馬匹牽與木工頭領。
「如此卑賤之事,只需吩咐他人便可,為何偏偏要令公子前去?」
眾人揣測不出賴朝此舉究竟有何用意——同時,也在內心之中祈願,只盼義經的答覆能夠平和一些——讓今日的盛大吉日圓滿結束——眾人手心出汗,暗自期盼著。
……
「不去嗎?」
賴朝嚴厲的目光,依舊投射在眼前矮小的兄弟身上。
……
義經默不作聲。
眾人心中不禁開始變得陰鬱,彷彿原本萬里無雲的曠日,都已在瞬間變得陰雲蔽日一般。義經領口的毛,似乎也在戰鬥。
「九郎,為何不肯動身?」
賴朝的聲音再次響起。聲音更顯嚴厲。
為了將此語吐出口外,賴朝也是一副心中異常努力的表情。
「……是。」
義經終於站起了身——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卻已羞愧得難以抬起頭來。
若宮街頭、壽福寺的行道樹間,不,整個鎌倉都在淡淡塵埃下,描繪著眾人走過的線路。
眾人目送著賴朝啟程歸館而去,隊列剛一走過,眾人便靜靜地散去了。
「危險。」
「閃到路邊。」
隊列走過之後,其後也不時會有兩三騎的馬蹄聲,在路上響起。
闊葉樹的巨木枝條徹底遮擋了道路上的空隙。當一騎人馬正準備從街角拐過時,「請留步。」
一名男子從樹蔭之中縱身躍出,一把拽住了馬駒的轡繩。
「什麼人?」
馬上之人,正是源九郎義經。而跟隨於義經身後的,自不必說,正是繼信、忠信兄弟二人。
「咦,這不是前些日子的那人嗎?」
「是吉次啊?你要做甚?」
兩人動手欲將吉次從馬前推開,可吉次卻對兩人的話語充耳不聞,「請留步,請留步。」
吉次一邊說,一邊死命地往馬駒拽向樹林小道。待得避開大路上的眾人的目光之後,吉次終於雙手佇地,俯身跪拜在了草叢之中。
「還請大人見諒。小人實在是太過想念大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公子大人,是小人吉次啊。」
「哦,是吉次啊?」
義經縱身下馬,將韁繩遞給繼信,說道:「我也早想見你了。」
聽到義經的話,堵在吉次心間的感情,終於徹底融化了開來。吉次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義經吩咐繼信、忠信二人於草叢間等候,率先向著樹林深處走去。從雙手佇地的吉次身旁走過時,「吉次,還不跟來?」
義經扭頭向吉次說道。
吉次趕忙起身,追隨而去。年過五十的男子,心中突然划過了一絲宛如戀人避開他人目光,偷偷幽會一般的感覺。秋日臨近,密林深處,翠綠層層疊疊,幾近濃黑。蟬聲也不再嘈雜刺耳,隨處可見清澈見底的泉水。秋日野花盛放,便如同銅鏡邊緣的唐草花紋一樣。
「此處便是壽福寺的樹林吧?」
「正是。」
「此處再無他人——吉次,你便在那邊的石頭上坐下吧。不必拘禮。」
義經在樹墩上坐下身,兩眼凝視著腳邊湧出的泉水。
「身在奧州之時,你我也難以相見。別來無恙吧?」
「大人也是。」
「嗯,嗯……」義經嘴角帶笑,「畢竟我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剛剛長大成人。怎樣,長大不少了吧?」
「簡直已令鄙人不敢貿然相認了。但鄙人卻心懷怨恨。」
「怨恨什麼……」
「鄙人深知公子大人逃離平泉的御館,一路趕來的心情。但公子大人卻為何不願將事情告知吉次呢?公子大人離去之後,吉次日思夜想,以為公子自打脫離鞍馬之後,便將吉次看作了無用之人。」
「哈哈哈哈,是嗎?」
義經僅只說了如此一句,之後便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