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鎌倉始終沉浸在工匠們的號子聲和手斧的劈砍聲中。新年的初春,也在手斧的劈砍和石匠的歌謠聲中度過——奔赴鎌倉,奔赴鎌倉。
如今,這句口號已經再不僅只屬於軍隊,它已經徹底成為了民間的一句口號。
「到了鎌倉,自然便有活做。」
由東國向北,各國之間的往來要道上,每當旅人彼此詢問「閣下此去何處」時,對方都必定會回答:「鎌倉。」
鐵匠、漆工、木匠、泥瓦匠、織布女、雕刻師、浣染工們攜妻帶子,率領徒弟,肩扛道具,牧主驅趕馬群,寺院僧侶結伴而行,甚至還有帶著大群女子卻不知做何營生的商人——眾人向著相模的新府而去,為將來的生計而紮下了根。
「真是奇事。」
有人心存懷疑。
因為他們無法找出其中的理由。
眼下,鎌倉正大興土木。鎌倉大人的眾多御家人都在構築新居,而跟從他們的那些將士們,也開始成群結隊地建造住所。明白了此中緣由,那麼也就任誰都能想像出鎌倉此時的繁華景象了。
然而,若是仔細想想,其實這也是一步險棋。原因就在於,當今的天下,依舊尚自掌握在平家的手中。
雖然由東國到常陸、信濃附近的地區已全都屈服在了賴朝的武力之下,但奧州的藤原秀衡卻依舊未發表過任何宣言,表示願與源氏聯手。
更何況,相模以西的地區,依舊是平家一色。即便失去了東國,平家也依舊還擁有著京城以西的中國、九州、四國及伊勢等地盤。
綜合財力與人力的分布來看,平家其實並未將其根基扎於東國。西國,其實才是平相國多年扶植經營的地盤。
——深明這一點的人,均以擔憂的目光旁觀。
「鎌倉,鎌倉,眾人都紛紛倒戈投奔,卻無人知曉鎌倉大人的實力。與其輕易遷居,再遭戰火,最終流落街頭,還是暫勿輕舉妄動為妙。」
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庶民中頗有見識之人。畢竟,從理性上來看,眼前的景象實在是太過令人費解。
之所以會說此事令人費解,首先便是因為:半年時間裡,雖然在局部性的合戰中獲得了勝利,但鎌倉大人的手中,卻並無太大的財力——若是能夠一舉攻上京都,奪下中樞政權的話,倒也還值得考慮。
眾人之中,也不乏持此說法之人。
儘管那些有識之士的話語聽來確實不無道理——但是,民眾卻依舊不斷地向著鎌倉擁去,而且其數目還在與日俱增。
而後,到鎌倉落腳之後,眾人便會各自發揮起自己的手藝,開始精力充沛地勞作。沒有人神情鬱郁,更沒有人遊手好閒。馬匹,耕牛——甚至似乎就連家犬,彷彿也在奔忙勞作。
為何會如此?
根本沒有閑人去思考這樣的問題,眾人都在熱火朝天地勞動。勞動,被人們看作一件快樂的事。他們的神情,也比在任何國府時都更歡愉開朗——同時,「一切才即將開始!」「整個世間,都將煥然一新!」
眾人都不停地說著這樣的話。
人們總喜歡建設。比起留在建設已畢,正漸漸走向腐朽的平家的地盤上伸著不安的懶腰來,人們更喜歡吃著粗茶淡飯,滿身汗水泥水,在能夠與他人談論未來的天地之中生活。
然而,牽動著眾人之心的,卻並非鎌倉此地。這股力量來源於人。而且,只來源於一個人。
此時,聽聞鎌倉的狀況後,平家一方的內部之中,悄悄萌生了一股致命的擔憂之心。
太政入道身染重病。
「近日來,達官顯貴們車馬往來,莫不是有何變數?」
儘管京都的庶民們也開始隱約覺察到了些什麼,但自打去年初頭至年底,人世間的變數,已可謂是從未間斷過了——
「或許是又有何變數了吧。」
與鎌倉的民眾不同,此地的庶民,早已和上流社會相距千里了。
「無動於衷的一門」那種從不反省自我的作風,已經徹底影響了整個地區,不論發生了何事,庶民們都始終沉溺於「無所驚懼」的習性之中。
東國有賴朝。木曾方面有義仲。
九州有肥後的菊池。豐後、肥前也響應源氏,向著大宰府發動了進攻。
——四國的伊予、吉野、奈良、近江、畿內,暴亂頻發。眾人紛紛起身反抗平家。
等等等等——雖然不乏認定人世間必將天翻地覆之人,但更多的,卻依舊是無動於衷。
「哦,又暴亂了嗎?」
上層社會的無動於衷,庶民之間的無動於衷,其性質雖截然不同,但不論如何,京都那種陳腐、怠惰、輕佻的氣氛卻絲毫沒有任何的改變。
然而,即便是在如此情狀之下,去年歲末,清盛入道卻也在聽聞南都眾人有不穩動向之後,立刻派遣重衡朝臣率三萬餘騎,於奈良燒毀了以東大寺、興福寺為首的許多伽藍堂塔,不光將大乘小乘的聖教、國內第一的大佛秘佛悉數燒盡,更斬殺了一萬餘名奮起抵抗的僧兵——
此事發生的當時,即便是那些早已無心無肺的人們,「南無——」也不由得念起佛號,彼此述說數日之間茶飯無味的內心感受。
就在此事尚自鮮明留存於記憶之中時,到了今年,養和元年的閏二月,「聽人風傳,入道的性命已危在旦夕。」
雖不知最初究竟是何人說起,但聽聞了清盛病篤的傳聞後,人們盡皆說道:「看,這便是佛祖的懲罰。」
人們將一切的罪責都歸咎於此事,卻絲毫不去判斷其真偽。關於入道的病情,立刻便傳出了種種奇怪的謠言。
平家從未公開提到過入道的病情,普羅萬民也無法立刻便能知曉其究竟,然而,眾人對此卻各執一詞。有人說,入道高燒不止,其痛苦呻吟之聲甚至連侍所也能聽聞;有人說,平家令百名苦力汲來千手院的冷水,裝滿石船,欲圖降溫,結果冷水卻立刻化作熱湯,沸騰翻滾起來;還有人說,昨夜,拖曳著八葉之車的閻王使者,帶著火焰從天而降,「吾乃閻王奪魂之使也。冥途無常相迎,一門中刀劍弓矢、金銀珠寶,盡皆化為塵土。速速動身。」
儘管其話語幾乎燒至大殿棟樑,但在二位大人的用心看護與加持祈禱的眾僧的誦經聲中,不久之後,冥土之使也於天明時分消逝——世間萬民議論紛紛。
然而,如此風聞在京中四散傳播之時,其實清盛早已撒手人寰。
二月四日,傍晚時分。
清盛並未留下任何遺言。
臨終之日,清盛唯只說過一段話。
「眾人皆在嗎……此生之中,老夫唯有一件憾事。當日,老夫曾饒過賴朝一命。汝等切不可敗亡於賴朝之手。汝等無須月月為老夫供奉祭拜。與賴朝一戰。唯有如此,汝等方能重生,之後再來祭拜老夫……汝等定要取下賴朝首級,供奉於老夫墓前……取下賴朝首級……」
清盛之死,令日本震駭不已。
不論是讚揚清盛之人,還是毀謗清盛之人,眾人心中都感慨萬千。
人。
眾人心中都不由得如此想道。
鎌倉之海,夏日臨近。
河口上,停泊著奧州船、京船、西國船。建成後尚只有半年時間,但由此上岸的貨物,卻已可謂數量極多。
「真是快啊……每次船隻靠岸,彷彿都已變得更為繁昌了啊。」
往來於奧州的船隻橫泊於滑川河口,一名男子立於船上,喃喃念道。
「喂,我到鶴岡去祈求海運平安,你們大概準備到化妝坂去吧?可別喝得太醉哦。」
此人約莫五十歲。不只是其裝扮,整個人都透著一種非凡脫俗的氣宇。
此人正是金販吉次。
當日,聽聞三浦義連邀請賴朝前赴三浦宅邸納涼之事後,吉次便趕忙前去觀看隊列——賴朝的隨身眾將之中,必有九郎義經的身影。
「從旁一瞥便可。」
吉次於稻瀨的松樹林中等候了一陣,便看到了毛利冠者賴隆打頭,賴朝騎馬率領大批武者的隊列——如此陣勢,必不會容許民眾駐足路旁觀看。心中如此一想,吉次便趕忙爬上了佐賀山。
眼見賴朝行至佐賀山下的海邊道路,出門相迎的五名下人一齊下馬,拜伏於沙地之上。
「老將軍,老將軍。」
突然,三浦義連高聲叫嚷起來。
「是叫老夫嗎?」
上總介廣常在馬上扭頭觀望。
所有將士盡皆下馬,拜伏於沙地之上,卻唯有他依舊不曾下馬,昂首挺胸。
「老將軍何故不下馬?大人已到。」
聽聞義連再次出聲叱責,老者亦厲聲喝道:「老夫廣常,正因尚未年邁,方才如此。老夫與三浦大人家風不同,我父子三人,身為東國武門,從未下馬行過禮——身為馬上武士,自當於馬上致禮。此乃老夫家門之中最重之禮節。」
直至最後,廣常亦未躍下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