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乳母之子

此時,實平再次走進屋中,向著賴朝拜伏在地,說道:「主公,瀧口老夫人求見,是否賜見?」

「哦,囚徒經俊之母嗎……賜見。將她帶至庭院中。」

較之眼前的義經,賴朝似乎更關心屋外之人。

實平退下後,賴朝起身換過坐席,等待著實平將對方帶入院中。政子藉機退入後堂。無奈之下,義經只得跪坐於兄長身旁,充當侍臣。

「……啊,佐大人。」

老夫人踉踉蹌蹌走進院中,胡亂地往地上一坐。此人正是賴朝幼年的乳母。

然而,賴朝的臉上卻並未露出絲毫思念的神情。相反,他卻目光冷峻。為了防止乳母提起往事,表現得與自己太過近乎,賴朝展現出了自己的威嚴。

「……啊。」

眼見賴朝這副模樣,老夫人頓時感到不知所措,哭拜於階下。

老夫人之子名叫瀧口三郎經俊,領有山內之庄。賴朝起兵之時,曾派遣藤九郎盛長前去招攬,結果經俊卻付之一笑。當時,經俊非但拒絕了賴朝,說了一通惡言惡語,而且其後還參與了平家的大庭景親的部隊,展現出一種要與賴朝對抗到底的態度。

然而,雖然景親曾在石橋山一戰中得意萬分,其後卻遭遇了賴朝的捲土重來,於多處戰場上戰敗,最終淪落到了再無立錐之地的境地。先前不久,景親率領著屈指可數的幾名部下,歸降到了賴朝的軍門之前。

以景親為首,一眾降將分別落到了賴朝帳下眾將的手中,而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瀧口三郎的身影。

瀧口三郎的領地被徹底沒收,而其人也被關到了土肥次郎的宅邸之中。賴朝與眾人評議議定,準備於近日間對瀧口三郎處以斬首之刑——因瀧口之母先前曾是賴朝的乳母,「還請佐大人念我瀧口家先祖之功,饒恕小兒此番的錯失。」所以,此番老夫人便是希望能夠藉此關係,來為其子求情請命的。

——然而,來到此地之後,老夫人卻只是慟哭,卻連此番的來意也無法說出口來。為瀧口三郎請命求情之事,先前也曾有人報知過賴朝,光是看到老夫人那令人心痛的模樣,泣不成聲的聲音,賴朝其實也早已明白了老夫人的心思。

「……」

因此,賴朝便只是冷然地看著老夫人,卻不開口詢問半句——賴朝身旁的義經已經感到坐立難安,總想為兄長出頭圓場,然而賴朝卻面無表情,相反,似乎還帶著一絲得意的苦笑。

「……雖說已是很久之前之事了,但瀧口家的祖先,也曾在八幡大人(義家)和廷尉禪室大人(為義)手下克盡忠誠——此番小兒與大庭景親為伍,與大人對抗,確屬一時糊塗……即便是我這個生母,也難以相信小兒竟會做出此等行為……還請大人格外開恩——饒過小兒一命吧。求大人您了。」

老夫人強忍淚水,開口說道——她的聲音時而尖銳,時而沙啞,時而顫抖。如此表現,正是身為人母的真實心思。

「實平。」賴朝一翻眼睛,以極為平靜的語氣向著跪於老夫人身旁的實平吩咐道,「先前,我曾將一副戰甲交與你暫時保管。你去將那副戰甲取來……我說的是當日我於石橋山時身著的那副破甲。你速速取來。」

少頃,實平將一領鎧甲置於老夫人面前。

「瀧口老夫人。」賴朝開口叫了老夫人一聲,正色道,「此乃石橋山之戰當日,我賴朝穿著於身的戰甲,為做日後的證據,我將它保留了下來——老夫人,請看一下這支貫穿戰甲袖口的箭矢。這支箭,難道不是老夫人之子,瀧口經俊所射嗎?」

老夫人身子一怔,臉色鐵青,渾身發顫。

「請看。」

「……」

「請拿到手中,仔細看看吧。」

賴朝的一字一句,都如同箭頭一般尖利。

「——雖然我已將箭桿取下,但老夫人卻可仔細看一看箭頭上有何標記。瀧口三郎藤原經俊——確是這幾個字吧?」

「……」

老夫人撲到戰鎧之上,哭泣不已。

日後的證據——

由賴朝此言來看,似乎不論老夫人如何為其子請命求饒,想必都是再無半點用處了。老夫人撲在戰甲上哭泣不已,纖細瘦弱的頸邊白髮,纏到了鎧甲之上。

或許是再也不忍目睹的緣故。不知何時,實平已然悄悄地離開了院中。若是賴朝能夠點頭允可,端坐隨侍於兄長身旁的義經,也早已想要離席而去了。

老夫人依舊哭泣不止。也難怪她無法起身——義經扭過頭去,在心中暗暗想道。

不知何時,義經的心中已對兄長的行為感到了厭惡。他總覺得,眼前的兄長,與自己先前於黃瀨川之宿初見的那位兄長判若兩人。

眼下,自己不該將他當成兄長。然而,即便將此看作鎌倉大人的人事處置,卻也同樣讓義經感到嫌惡不已。

彼此既為骨肉兄弟,那麼身上流淌的也必然是同樣的血。自己的身上,必然也流淌著與兄長相同的血。便如憎惡自己一樣,義經也不由得對兄長這冷酷無情的裁決感到憎惡。

「……萬分……萬分抱歉。」

少頃——

經俊之母便如靈魂出竅一般,無力地站起身來。她雙手掩面,緩緩後退。

十步。十五步。

老夫人並未低頭看地,一步一個踉蹌地向著中門走去——義經再也不忍目送著她如此離開。一股想要代老夫人向兄長請命求饒的衝動,充斥著義經的心間。義經突然雙手佇地,準備開口向兄長求情。

賴朝冷冷地看了義經一眼,卻一句話也沒說。

「乳母,且慢。」

賴朝開口叫住了老夫人。

乳母——直到此時,賴朝才第一次如此叫道。之後,他便如同在將心中早已準備好的話說出口來一般,「看在瀧口家先祖的面子上,此番我便暫且饒恕令郎一命……從今往後,還望你轉告令郎,教他好自為之吧。」

老夫人如釋重負,平伏於地,拜謝著起身準備離席的賴朝。義經依舊雙手佇地。然而義經心中的感情,卻沉澱在了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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