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兄與弟

當日,數萬兵馬屯駐於黃瀨川驛站。驛站屯所之中,自然無法容納得下所有兵員。眾軍以賴朝的居所為中心,分別在田野、原野與河原上布下了陣勢。

眾軍皆由富士川歸來。

「一口氣直搗黃龍!」

當時的賴朝自然意氣風發,打算追擊未曾接戰便敗退回京的平維盛、忠度,然而深知東國情勢的廣常、常胤等老到之人卻出言阻攔。

「不,眼下正是關鍵時刻。如今東國尚非源氏一色,還是暫且撤回鎌倉,鞏固地盤,再圖大計。」

「……是嗎?」

賴朝為自己留下了思考餘地,閉口再不言語。

每次聽聞老者之言,賴朝都會多加思量。儘管他時常會無視老者的意志,憑藉著年輕的意力前進,然而,賴朝聽在耳中,卻也絕非是對老者的意見充耳不聞。

進軍鎌倉。

畢竟此舉當初便是常胤提出的建議,而且,眼下由富士川退軍方為上策的說法,也是常胤與廣常的諫言。

然而,即便是兩位詳知東國情況之人的說法,賴朝卻也不會毫不質疑。這,正是賴朝生來的天性。

「為何退軍方為良策?」

賴朝問道。

廣常回答道:「——眼下,常陸的志態義廣,佐竹一族與下野的足利忠綱等,隸屬平家的豪族,依舊不勝枚舉……」

而且,其理由遠還不止於此——廣常指出了己方的弱點所在。

不論士氣如何高昂,不論陣容如何強韌,己方內部的組織,也是在一夜之間構建而成的。儘管豎繩頗粗,但橫繩卻很鬆散。

一眼看來,平家的組織與士氣似乎皆已走上了窮途末路——但若徹底看低敵方,難保不會遭遇意料之外的慘敗。至少,平家還殘留著數十年積累下的底氣。或許,甚至還會在比賴朝當年更甚的逆境中重新站起——況且,築就今日平家盛世的入道相國,眼下也依舊尚在人間。

「唔,是嗎?」

賴朝頓時釋然,下令全軍撤回鎌倉——今日,大軍屯駐於黃瀨川,明日越過足柄,返回鎌倉。

他的居所,便是當地的一處舊屋。雖然只是一處破舊的明悟,但大門卻依舊堅固。或許,這也是為了防備平日襲來的山賊所建。

「休得於門前逗留。」

「——快走。門前禁止駐馬。速速轉轡離開。」

守在門前的武士沖著大街上的人怒喝著——大街之上的人影,也在暮光之中變得稀疏。

其中,卻有主從七八人慌忙躍下了馬背。聽到守門武士的吼聲,其中一名剛剛年滿二十的青年卻回首一笑,沖著守門武士回答了聲「是」。其後,青年便吩咐隨行之人將馬匹牽到路旁,帶著兩名隨從,向著賴朝居所的大門走來。

青年二十齣頭,滿身風塵的獵衣下一身輕甲。他身高只有五尺一二寸左右,肩頭不寬,身材瘦弱。

然而,他的身上卻有一種凜然的氣勢。

青年左手放在腰間佩刀處,右手握拳下垂,正面向著大門而來。警衛的武者心說「這是何人」,定睛一看,卻只見那青年走到武者面前,開口問道:「敢問此處可是鎌倉大人的行所?」

武者們齊聲答道:「正是。」

雖然連連點頭,但武者們的目光卻都警惕地投向了眼前的青年。

「——還勞眾位通報一聲。在下乃是遠路由奧州而來的九郎。勞煩眾位軍爺通報家兄賴朝,便說九郎前來尋訪。」

「……什麼?」

眾武者無不面露驚異之色。

從青年的口音之中,確實帶著奧州腔調。然而,他的話語卻也並非難以聽懂。只不過,青年的話語之中充滿感情,心中定是極不平靜,出於使命,眾武者才將青年視作了危險之人。

青年口中的「家兄賴朝」,實在是讓人感到有些費解。先前,眾人並未聽賴朝提起過這個兄弟。武者們的目光之中,帶有了幾分懷疑。

「有勞眾位軍爺了。」

九郎義經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話。不僅如此,他似乎也觀察到了武者們的目光,鄭重地低下了頭,「在下九郎義經,並非可疑之人,先前久居鞍馬,其後又藏身於奧州——若是眾位軍爺能如此通報,想必家兄賴朝便會知曉。前不久,在下秘密接到家兄賴朝於伊豆流放所起兵的書信,故而突破四方重圍,日夜兼程,是以今日方才趕至此地……在下只望能夠早些面見家兄……還請眾位軍爺儘快通稟一聲。」

說著說著,義經已漸漸無法保持冷靜,彷彿隨時可能在這大門之外流下淚來。他的心中,回憶起了自鞍馬以來——不,是比那更早的——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雖然他並不記得那個雪天和賓士的戰亂,但年幼之時聽人說起的這些往事,其後便如同年幼時所經歷的一切一般,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記憶。如今,這份記憶已悄然在他的心中復甦了過來。

「不行。」

守門武者的一聲大喝,就彷彿是當頭澆了義經一瓢涼水一般。

「口口聲聲說鎌倉大人是你兄長,已是極大的不敬。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如若不然,你便是個瘋子。」

說著,武者又沖著義經身後的兩名隨從說道,「此人便是你二人的主子?速速將他勸離門前。若敢稍有磨蹭,那便休怪我等了。」

「啊呀!」

兩名隨從閃到義經身前,大聲叫嚷起來——從其目光與架勢來看,兩人也絕非善與之輩。守門武者心中一驚,但旋即便威嚇吼道:「要動粗嗎?」

「不,我等並無動粗之意!」

雙方彼此吵嚷起來——此時,土肥次郎實平恰從門口路過,於是上前想要弄清事情的究竟。

「休得吵鬧。」

實平勸開眾人,目光落在了毅然佇立的矮小青年身上。

「敢問閣下何人?」

實平一臉懷疑地走到了義經的面前。

土肥次郎實平身材魁梧。

他從頭頂俯視著眼前矮小的義經。

「……」

義經也不作答,只是昂然回瞪著比自己身材高大的實平。

實平又再問了一遍同樣的話。

「閣下口稱想要面見鎌倉大人,既如此,還請閣下告知尊姓大名。」

義經反問道:「你是何人?」

方才面對守衛時,義經的態度可謂極為謙低,可在面對實平時,他的態度卻又變得與先前徹底不同。

「想來你定是家兄的臣下吧,姓甚名誰?詢問他人姓氏之時,卻不先行自報家門,可知如此做法有悖禮數?」

義經開口責備道。

面對眼前這矮小青年的蠻橫態度,實平的心中卻湧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隱隱之中還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勢——「家兄的臣下」,光這劈頭的一句,便已足以讓實平心中的感情難以平復。

「請恕在下失禮。」

實平不由得低下頭去,自報了姓名。說罷,實平的語調變得更為冷峻。

「敢問閣下是?」

若是稍有可疑之處,那便休怪在下手下不留情面了。實平的雙眸之中,目光炯炯有神。

「在下乃是先父義朝幺子,幼名牛若。平治之亂時與家兄賴朝失散,於鞍馬長大,其後奔赴到奧州秀衡處,如今名為源九郎義經——日前,聽聞家兄起兵之訊,日夜兼程,前來拜會……若閣下能告知家兄,說在下乃是常磐膝下的同父異母的牛若,想必家兄定能想起。」

義經一字一句地說著,彷彿是想要讓對方徹底相信自己一般。

「在下知曉了。」

實平把頭低得更低,說了一句「請稍候片刻」之後,便轉身走了進去。

此時賴朝正在裡屋用晚膳。此戶人家中的女兒盛裝隨侍在旁。北條、千葉等群臣盡皆手執酒杯。

「打攪眾位大人用膳,萬分抱歉。在下有一事相告。」

說罷,實平於席角坐下,將先前發生之事轉告了賴朝。甚至就連實平自己,也依舊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什麼,九郎他……你是說,遠在奧州的九郎到此地來了?」

賴朝喃喃說著,目光茫然。他正努力在自己的心底探尋那段二十年前的塵封記憶。

「……是的。」

實平遠遠地觀察著賴朝的臉色。在場的眾人也因聽聞了如此一件奇事,而全都一同扭頭看向了賴朝。

「……哦。」

賴朝一拍膝蓋,說道:「如此說來,此人正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九郎義經哪——真是想煞我也,快傳他進來。」

賴朝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激動。

土肥實平臉色一正,猛地站起身——或許是因得知門外之人正是主公的骨肉兄弟,心感緊張狼狽之故,實平的腳步聲聽來頗為沉重。

「還請眾位暫且迴避片刻——對了,不如就請眾位暫且將筵席移至其他的房內,繼續享用好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