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水禽

賴朝夫婦搬入為政子趕造的新宅的兩天前,即十三日,維盛和忠度二將率領的平家大軍,已經抵達了駿河國的手越宿。

接到快馬傳報,賴朝卻依舊在新宅之中與妻子共度了一夜。

——我是為了你。

儘管賴朝如此告訴妻子,但身為男兒,賴朝心中卻另有打算。

逃離石橋山後,許多己方的將士都奔向了甲州或其他地方。加藤次景員、景廉、伊澤五郎、逸見冠者長光等都與甲斐源氏的武田一族,或是安田義定等人合兵一處,其後又率軍開赴駿河方向,準備與鎌倉的本部大軍匯合。

此外,此番與京軍的對陣,也與先前的局部性戰事有所不同。這是對方的主力與己方的主力戰場相見的一場大戰——面臨如此境況,賴朝似乎也不敢草率行事。

「我已分出二千士卒留守鎌倉。其中又分出三百人守護這座御館。如此一來,想必也就不會出現先前那種情況了。我準備暫離此地一段時日。」

十六日——出發當日的清晨,賴朝對妻子說過這番話後,離開了御館。

出征的命令,早已發出。

以鶴岡為中心,數萬兵馬,正等候著賴朝的一聲令下。

賴朝三度登上鶴岡,跪拜於神社前。

當時的出兵祈禱,正是這座大神中的首次盛事。

溫泉權現的良暹率多名僧侶誦讀法華、仁王、軍勝三部法典,祈求鎮護國家。

當日。

鎌倉海面大浪滔天。然而,初冬的天空卻冷風徹骨,山下的數萬兵卒寂靜無聲,萬眾一心,祈禱己方能夠旗開得勝。

不久——

出發的號角聲響起。

旌旗、長刀,沿著山路蜿蜒向前。然而,身後的兵馬卻始終看不到尾。

與別動隊加藤次景廉、甲斐源氏的眾人於駿河國會師之後,隊列變得更如奔流一般。

二十日——全軍抵達了駿河國的加島。

「哦,就在眼前了。」

武者們紛紛極目遠望。陣地前方,便是富士川的大河。然而,此刻卻已再看不到流水。對岸上的無數帳幕、木盾和防壘,一直延伸到了四面的樹林和民家的背後,再加上隨處可見的翻飛紅旗,情狀可謂蔚為壯觀。

「喂,快看!」

聽者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然而,在坂東武士眼中,這種感嘆立刻便化作了苦笑。

「不愧是平家,有夠奢華。」

「莫不會便是先前聽聞的那些福原的遊船畫舫?」

「射上一箭,問候一下吧。」

「且慢且慢。如今大人尚未下令放箭,若是此時擅自放箭,只會招人輕蔑,以為你實在誇耀自己的弓箭技術呢。」

當日,為了布陣,源氏一方一直忙到黃昏。

「咦,怎不見敵軍趁虛而入,發動突襲的跡象?」

夜晚,士卒們走出陣地的圍欄,來到河原之上,遠遠眺望著對方陣地上那火紅的篝火。

若是高聲呼喝一聲,似乎敵人陣中便會高呼響應。

十幾天來,此地並未下過大雨。富士川的河水清澈見底。向遠方望去,河中可見幾處露底的沙洲。如此看來,即便是河水最深之處,想必馬匹也應該能夠輕易蹚過。

「喂……你可曾聽到風中的笛聲?」

「何處的笛聲?」

「對岸。」

「休得胡言。眼下可是大戰在即。」

「不,似乎還伴著陣陣鼓聲。」

「你聽錯了。」

「是嗎?」

如此說來,似乎也確是如此。能夠清楚聽到的,就只有淙淙流水和蒹葭搖曳之聲。

不知何處,傳來了嘈雜的人聲。聲音來自河水之中。馬匹躍上岸邊,向著河岸驚馳而去,而人影卻在湍急的水流中沉浮。

「混賬,怎麼回事?」

眾人趕忙拋出纜繩,將那人救上河岸,卻是一名洗馬的雜兵。雜兵見河水寂靜無聲,只以為水流甚淺,卻不料失足落入水深之處,險些溺死。

「啊哈哈。眼下尚未對敵軍放出過一箭,若是此時溺水而死,又有何顏面去面對故鄉的父老與世間的蒼生?你這不知深淺之人。」

笑聲響徹陣地。一名武士從陣地後方走來,呵斥道:「何故如此嬉戲。隱藏身形,將馬匹牽到後方。今夜月色明亮,爾等想成敵軍的箭靶嗎?」

兵卒們連忙沖回陣地,藏身到木盾與陰影下,渾身散發著汗味。

「敵軍何時攻來?」

為了防備敵軍的夜襲,傍晚吃過糧餉之後,士卒們便緊握長弓,手執太刀,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望著夜色之中富士川的河水。

一夜過去。

敵軍並未攻來——不,甚至連一支箭都未曾射來過。不時如飛箭般掠過水麵的,就只是些青色羽毛的小禽。說到禽鳥,昨夜眾人吃剩的兵糧米粒,卻也引來了無數的禽鳥。它們那副不畏刀劍寒光和武士腳步的模樣,卻也甚是惹人喜愛。

冒險前去偵察河水深淺之人已經回來。據報,由河中沙洲往西的主流一脈最為湍急,同時也是河水最深之處。雖然水面不足五十間寬,但若是強行由此渡河,必將犧牲眾多。

「這點激流算得什麼。若換作大海,倒也不可造次,如此河水,但須上馬前行,便可一舉渡過。」

儘管當日也有人提議渡河一戰,但眼見數日前便已抵達此地的敵軍依舊未能渡河而來,眾人揣測此處的河水或許要比想像的更為湍急——而且,敵軍明顯欲圖占此地利,施行計策。

「啊,來了。」

傍晚,源氏眾人眼看著飛箭呼嘯著從頭頂划過,吵鬧了起來。

敵方的二三十支飛箭甚至無法射及木盾,盡皆落到了河原之上。眼見敵軍如此,源氏一方也派出五六騎人馬,奔赴河邊,在馬鞍上拉弓搭箭,射還了敵軍。

或許是畏懼了源氏軍的弓箭,日落時分,平家的陣營也變得寂靜無聲——今夜也同樣月色朦朧。夜空中飄著幾縷斷斷續續的雨雲,雁影不時從空中划過。

是夜,源氏一方之中。

「若想渡河,便只有趁著天色未明,敵軍依舊酣睡未醒之際發動襲擊這一個辦法了。」

拂曉出擊的計畫定下之後,部將們便各自回到了自軍的營地,一直準備到了深夜。

帶著次郎忠賴、三郎兼信二人返回自軍營地的途中,武田太郎信義忍不住說道:「我本想明日能夠充當先鋒,讓我甲斐源氏之名聲名遠播啊。」

二郎忠賴道:「如今,我方眾將無不摩拳擦掌,眾人皆欲搶下頭功。若只是立下一些尋常軍功,也就無法揚名立萬了啊。」

「不,無論如何,我甲斐源氏都要誓取明日之頭功——伊豆、下總、上總、相模、武藏的眾位,若非長年侍奉於佐大人身邊之人,便是跟隨他轉戰南北之將,而對我等而言,明日卻是初次上陣……眼下,正是揚名立萬的良機。」

「既如此,那這樣如何……我等不如便趁夜拔營……」

「搶功嗎?」

「向上流前行一段,前方便有一處淺灘。我軍迂迴渡河,潛伏到平家軍身後,然後等到我方眾人渡河之際,我軍再衝殺入平家陣中——如此一來,我等也就不必擔心會落於人後了。」

「果然妙計。好——立刻出發。」

武田兄弟即刻返回自軍營中,召集士卒,人銜枚馬束口,趁著己方眾軍未曾留意,半夜之間,沿河岸向著富士川的上游移動而去。

然而,他們卻發現,此時竟然已有一隊騎兵渡過河面,悄悄地向著河對岸而去了。那隊騎兵行動迅速,武田兄弟追去一看,才發現領頭的正是同鄉的逸見冠者光長和安田三郎義定等人。

「且慢。」

太郎信義向著安田三郎叫道。

「搶功之搶功,便與同室操戈無異。若是眾人皆操之過急,最終反而壞事。你我皆為甲斐源氏,不如攜手合作,同取功名,為我甲斐源氏揚名。如此,想必也是閣下之所望吧。」

義定、長光皆言「此言甚是」,遂與武田合兵一處——兩軍陣營本就相互毗鄰,先前發現太郎信義等人的行動之後,義定、長光也立刻行動,趕到了武田眾軍的前頭。

半夜已過。千餘兵馬渡過河面,秘密行軍,繞到了平家營地的後方。雨雲低垂,夜霧深濃,篝火一片火紅。前方,正是平家五萬兵馬沉睡的陣地。

眾軍行至一處大沼前,或許正是因為北側是這處富士沼,所以平家一方才疏忽了上游的守備。武田太郎信義等人踏過蒹葭蘆葦,一路探尋著可以落足的濕地,向著沼澤之中挺進。

忽然之間,數以千計的水鳥,突然同時振翅高飛了起來。眾人的馬匹全都受到驚嚇,有的甚至躍入了沼澤泥潭的深處。

「嗚哇,敵方大軍襲來。」

就在眾人驚慌失措之際,平家陣地的方向,卻傳來了如同被海嘯追趕之人般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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