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碧血

頃刻之後,此役便已宣告了終結。源氏一方敗北。

身處亂軍之中,根本無從知曉戰事的勝敗。更何況,山谷之中還一片漆黑。

「前往椙山,前往椙山。」

聽聲音,應該是己方之人。看樣子,此戰已以失敗告終了。

還沒回過神來,身上的戰鎧便已碰到了另外的戰鎧。彼此都必須湊近眼前。

「這傢伙。」

或是立刻揮刀砍殺身邊之人,或是遭到他人的斬殺。敵我兩軍,徹底混戰到了一起。

此戰之中,佐奈田餘一義忠、武藤一郎等,不管是對賴朝而言還是對世間而言都頗為令人惋惜的年輕武士,盡皆戰死沙場。

眾人踏上了到處是石子和雜草的河原。西側和南邊,都有通往谷口的道路。己方將士的大隊人馬,或許都已經擇路離去了。

賴朝連滾帶爬地往前奔去。每次跌倒,他的心中都會一陣發涼。

「莫非,我今日便將戰死於此?」

不知為何,賴朝心中的求生執念是如此淡薄。每次覺察到危險,他都會感到自己的身體疲勞已極。那種讓他無法再堅持向前半步的喘息與疲累,無時無刻在他耳畔輕訴著死的安逸。

「這點疲累,算得了什麼!」

比起身後緊追的敵軍來,更大的敵人,其實就盤踞在賴朝自己的內心之中。緊咬牙關,奮然起身,蹣跚著向前爬去。然後,再一次地摔倒在地。

戰盔早已拋卻。賴朝伸手想要解開戰甲——就在這時。

「嗄——」

只聽身後傳來一聲乾涸嘶啞的聲音。

扭頭一看,只見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敵將正緊跟在身後。發現賴朝,敵將策馬趕來。敵將張大嘴巴,揮舞太刀,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在方才的戰鬥之中,他也曾大聲呵斥激勵士卒,喉嚨早已喊破,出口的聲音,已然不成言語——就只是發出了「嗄」的一聲異樣聲音。

「啊——景親。」

賴朝手裡的長刀下意識地划出了縱橫的閃光。閃光從敵將的馬匹鼻尖上掠過。那馬一驚,猛地躍起身來——然而敵將卻並未被馬給甩下來,相反,敵將縱身一躍,再次從馬鞍上揮刀向著賴朝砍去。

就在這時,一名貌似平家武將手下的男子突然衝到主人身邊,用刀背橫掃馬匹的前蹄。自不必說,那馬重重地往前摔去,而馬鞍上的武將也被甩離馬背,摔到了石子之上。

「納命來。」

就在賴朝準備再給敵將一擊之時,只聽方才那男子高聲叫道:「佐大人手下留情——休傷吾主。」

男子一把推開賴朝——之後立刻拽起賴朝,一陣風似的向著椙山谷的方向逃走了。

「是誰?」

「在下之後再報上姓名。」

「是敵人?」

「在下並非佐大人之敵。」

「是己方之人?」

「在下也並非佐大人的己方之人。」

「那……你究竟是何人?」

「迷惘之人——先前,在下還是大庭三郎義親大人的家臣。」

「啊,是飯田五郎嗎?」

「正是。」

「是五郎啊。」

「……對。」

賴朝停下腳步,看了看扶住自己身體的那名男子。先前,此人曾陪伴著大庭景親之兄景義,到流放所去過一次。而在志同道合之人的集會上,他似乎也曾出現過一兩次。因為眾人曾經提醒賴朝,說此人來歷不明、性情古怪,其後景義便再未帶他參與過集會了。

「在下雖然一直對大人心存仰慕,卻恨不能舍卻主君妻小,前來投奔,因而今日一戰之中,在下也身處平家一方的陣營之中。但深思熟慮一番之後,在下知曉大人此番興兵舉事,實屬不易,若是於此遭遇挫折,那麼眼下這等腐朽世道,或許還將再延續上十年二十年之久。此乃江山社稷之害,黎民百姓之苦,只會致使人心更趨邪惡——若是如此,說來不敬,但此事必會危及朝廷的存亡。」

飯田五郎竭力說道。眼見他那副不知該如何道出自己真實心愿,讓賴朝寬容,絞盡腦汁的模樣,賴朝心中不禁湧起了一絲憐憫。

「……因而,在下前思後想,迷茫困擾,理清了大義與小義,決心投奔源氏一方。就在在下伺機投奔之時,偶然發現大人遇險,於是便捨棄了前主景親大人,前來投奔了——從今往後,在下願跟從大人鞍前馬後,克盡忠義。」

說到這裡,飯田五郎的聲音中帶起了一絲哽咽。

「眼見我賴朝兵敗逃亡,卻還甘願前後投奔跟從我這敗軍之將,可見真心。此事真是可喜可賀。」

賴朝眼中含淚,立誓願與飯田五郎永為主從。

然而既非源氏亦非平家,不過只是一屆小卒的飯田五郎之所以會投身敵營,卻也並非僅僅只是因對賴朝此人的景仰之心所致。正因為他是個既無家產又無家世的平民百姓,所以反而更能清楚地看到現狀與世間,對未來充滿渴望——比起人來,更重要的還在於「革新精神」這面旗幟。

「啊,若再如此下去,必定還會像方才一般,再次身陷重圍。在下收集了些羽箭。請大人再稍稍忍耐片刻。」

五郎再次出言激勵扶持賴朝,一路向著椙山深處逃去。

天明之後,二十四日。

查知賴朝的所在之處後,己方士卒再次聚集到了一起。賴朝登上身後的山峰,打算重新布下陣勢。

眾人自然無人發對。

「今日必定要一雪昨日之恥。」

眾人的鬥志非但沒有受挫,反而變得越發的旺盛。眾將士彼此默然對望,相互訣別。他們早已下定死戰一場的決心,準備如即將凋零散落的櫻花一般,轟轟烈烈地血戰半日。凜然的心意,已然超越了「悲壯」這等充滿血腥的感情。

「上。」

「上啊。」

眾人手抓岩壁,彷彿是向著天上攀行一般。

以敵將大庭景親為首,三千敵軍的呼喝聲立刻逼近了眼前。

由於陣型不整的緣故,源氏的部隊再次陷入了四分五散、各自為戰的境地。

加藤次景廉、大見平太等人一邊與敵軍白刃相交,一邊高聲沖著己方將士呼喝道:「此處由我等來斷後,眾位暫且退避,佔據有利地形,重新布陣。」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儘管眾人心中都很明白這一點,但面對己方的此等將士,又有誰心中不為所動,難以割捨?以賴朝為首,甚至就連時政父子也堅守在大山的中段,拚命向著敵軍不住地放箭。

景廉之父加藤五景員擔心兒子,堅守到了最後。

大見平次之兄政光也憂心兄弟,加入斷後的部隊,沖入了亂軍當中。

除此之外,加藤太光員、佐佐木高綱、堀藤次、堀藤四郎、天野遠景、天野平內等人都留下來奮勇抵禦敵軍。

「唔。」

「哦。」

「喝。」

呼喝聲與甲胄、長劍之聲相互交織,喚起了人世罕見的凄愴迴音。山谷河原之上的石頭與夏草上,全都染滿鮮血。

羽箭放盡,眾人全都抽出了太刀長刀,與敵人白刃相交。以大庭景親為首,平家一方的眾將大多都騎著戰馬,走在石子較多的山谷間,名駒的快蹄,反而遭到身手敏捷之敵的砍伐,為了不使馬失前蹄,反而失去了靈敏迅捷的動作。

「馬上極為不利。」

平家眾將彼此提醒,紛紛棄馬而戰。

面對源氏一方,儘管平家一方佔據著以十敵一的優勢,但在這份優勢發揮出來之前,卻耗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死傷者的數目超過敵方的十倍以上,長此以往,甚至就連自身也會難保——直到瀕臨險境之時,「可惡,就只是這麼幾個敵軍。己方眾將士,如此下去那便顏面掃地了。寧可戰死,不可後退。」

平家一方的眾人憤然咆哮,發瘋似的與敵人血戰起來。

兩軍之人扭打作一團,落入水中。

有人砍下敵人的首級。

「快看——我取下敵人的首級了。」

剛一躍起身來,高舉著手中那鮮血淋漓之物,正四處邀功,「混賬。」

卻冷不防被人從身後一刀砍來,手裡依舊提著敵軍的腦袋,自己卻也成了無頭的武士。

「啊,大人——混賬。」

亂軍之中,發現賴朝正與一名無名敵人廝殺搏鬥,天野遠景不由得怒上心頭。

「一群小卒。」

遠景將怒氣全都發泄到了那四五名圍困賴朝的敵兵身上,揮舞著大長刀,將敵人砍倒在地。

「大人快逃。」

之後,遠景又虎著臉沖賴朝呵斥了一聲。

戰場之上,敵軍武士拋棄的馬匹背著馬鞍,放牧一般地四處奔逃。它們根本沒把合戰當作回事,有的低頭飲水,有的啃食草料,還有的瘋狂地嘶鳴著。

「大人,快上馬。」

遠景拽過一頭鹿毛,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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