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石橋山

儘管心中一直堅信——「自己很冷靜。應該沒有任何的不對。」

但即便是回顧一番今日之事,也會感覺到有太多的事想不起來。

自十七日的夜裡起,最近七天里發生的事,都令賴朝有此感覺。

二十三日的夜裡,賴朝一直坐在漆黑的洞窟之中,等待著二十四日的黎明的到來。

「我還沒死。」

在自己心中那口靜謐的泉水中,他發現了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生命。他總會忍不住想要去湊過頭窺視一番。

當天夜裡,絲毫沒有遭遇敵人襲擊的危險。

同時,我軍之中也不見半分主動向敵人出擊的意願。

人的存在,竟會變得如此的渺小無力。天地之間一片黑暗,只剩在伊豆山中四處肆虐和呼嘯的狂風暴雨。

「——十四歲那邊,我沒死,又苟活過了其後的二十年。如今,我奮起反擊,於血雨腥風之中斬殺了山木兼隆。而七日之後,我也依舊沒死。」

賴朝暗自閉目冥想。

「看起來,我的運氣似乎還算不錯。不,或許是上天的神明在守護著我的這條命吧。如此看來,今年三十三歲的我,或許還能活到五十歲,甚至七十歲、八十歲。」

洞口瀉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簾,一瞬間,洞窟之中化作了一片真空。面頰之上,能夠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風。

「——我還活著。」

身處自然的暴虐之中,他看起來似乎正寂寥地活著,然而賴朝的心中,卻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爽快感覺——今夜的狂風暴雨,似乎已將盤踞蝸居於平日那纖細的神經和軀體之中的膽小徹底吹到了相模灘的彼端。

「我的命很硬。我是一個在這片大自然中,與山野一同呼吸之人——平家的性命,是依靠門閥與人智來支撐的,而如今,它已經變得腐朽,迎來了末期——這是矗立於暴風雨中的閣樓,和大自然之中的洞窟之間的區別——能贏!一定能贏。區區平家,又能算得什麼。」

他的心裡,絲毫沒有把瀕臨伊豆的那三五千人的平家軍放在眼裡——賴朝在腦海中描繪著年幼時依稀留在心中的京城景象。那裡的文化,那裡的舊勢力,賴朝把他能想起來的那裡的宿怨,全都看作敵人。

「大人……大人……」

有人從洞中深處呼喚道。

可是——洞外的大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水聲如雷,狂風呼嘯。賴朝並未聽到洞外之人的呼喚。

呼喚聲再次響起。

不可思議的是,對賴朝而言,今夜卻是自山之木鄉亮起火光那夜之後的又一個愉快之夜。再輔以冥想的快樂,賴朝甚至對洞外的風雨之聲也充耳不聞。

啪唧,啪唧——佐佐木高綱趴在水中,從洞中深處爬近。

「雨水已經積起。您所坐的盾已經如小舟般浸在水中。請您再往深處挪一挪吧。」

「高綱嗎……」

「是。」

「你還沒睡?」

「在下是被水淹醒的。」

「其餘的眾人呢?」

「眾人都沉沉睡卧於深處。」

「——既然如此,我便留在此處吧。若是我過去的話,或許便會將眾人驚醒。眾人如今已經疲憊不堪。昨夜之中,我睡得很香。今夜已無心睡眠。我在此便罷。在此便罷。」

不覺之間,黎明已至。

「哦——」

天色泛白之後,山谷之間便立刻響起了呼號之聲。

「哦——」

山峰迴應著。

賴朝走出洞窟。

狂風暴雨與黑暗一同消逝,萬里無雲,晴空滿天。放眼望去,從伊豆的大海到房總的海面上,只剩下狂瀾的水波與陣陣海鳴。

「天色轉晴了!」

「醒醒。」

武士們從岩縫和樹蔭之後匍匐爬出,伸著懶腰,彼此互相呼喚著。也不知昨夜究竟藏身何處,眼看著數百名的士卒和數十頭的馬匹,全都聚集到了賴朝的身旁。

「時政,別來無恙吧。工藤介茂光年事已高,身體也無大礙吧?」

聽到賴朝如此詢問——

「不必擔心,戰事才剛剛開始。大人不必掛心。」

年邁的茂光和身旁的北條時政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時政上前問道:「令旨並未弄濕吧?」

賴朝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了以仁王的令旨,拜了一拜。之後,他將令旨交到時政手中,吩咐道:「將此令旨拴於旗杆尖頭,高舉於眾將士的頭頂。」

時政鄭重接過令旨,扭頭喚來了中平四郎惟重,吩咐道:「此乃已故親王所下令旨,其中寫明了親王的心志。同時,此物也是我等的心魂所在。務必小心保管。」

「承蒙吩咐如此重任,屬下實在榮耀至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平四郎惟重跪下身去,雙手捧過。眼見自己的兒子擔負起如此光榮重任,其父中賴隆不由得熱淚盈眶。

「單憑犬子一人,實在難以擔當如此大任。老夫也願與犬子一道,父子二人協力護旗。」

賴隆的戰甲背部背負著偌大的御幣,挺身上前。

「探子還未歸來嗎?」

聽到賴朝詢問,時政回答道:「昨夜大雨傾盆,探子也難以前行,或許已經躲到山中暫避去了吧——不過,今早應當也會現身。」

說罷,時政看了看賴朝的雙眸。

「趁著探子未歸,不如我等便先填飽肚子吧。」

「嗯。」

賴朝的雙眼,正遠眺著波濤洶湧的大海。水波映著晨曦,礁石周圍泛起一陣金色的水霧。

「解開糧草。」

「給馬上料。」

命令一下,眾將士全都解開了隨身攜帶的糧食,各自找地方坐下了身。

除了炒米和塗過味噌的干麥餅之外,炎熱的天氣和雨水,已經令大部分糧食都腐壞掉了。

然而,每個人卻都默默地吃著。不知為何,賴朝只覺得眼角一熱,心中暗想——事成之日,自己又當用什麼來犒勞今日的眾將士呢?

攻打山木家的首夜裡,雖然只有區區的八十餘騎,但離開伊豆,越過三浦鄉,抵達相模的土肥前,三浦次郎義澄的兄弟與和田小太郎義盛的族人等便紛紛率著十騎或十五騎的自家子弟來投,不知不覺間,賴朝一方的總人數已然超過了三百餘騎。而且,在這三百餘人之中,並無一人是被逼而來的。

同日清晨。

旭日東升。與賴朝等人一樣因為昨夜的狂風驟雨而偃旗息鼓的平家一方的士卒們,也紛紛出現在了山巔之上。

「那不是敵軍嗎?」

「叛軍正向著山頂而去。」

士卒們有的抬手遮擋著晨光,有人則伸手指指點點。

從源氏一方所在的位置來看,平家的士卒也有如豆粒一般,星星點點。

隔著通往古濱村的小路,平家一方在星山連峰一帶布下了陣勢,旌旗招展,隨風飄揚。遠處看去,那閃耀著白光的,或許便是平家戰陣中的長刀太刀。朝陽之下,戰盔和戰鎧上,也籠罩著一層星雲般的朦朧光芒。

平家的陣地分作幾處。居住於東國的平家眾人之中,只要是稍有名氣的大將,全都率領著各自的手下家臣,會聚於此。

「區區蟊賊作亂,又能算得了什麼。」

首當其衝的,便是相模的大庭三郎景親、河村三郎義秀、澀谷庄司重國、糟谷權守盛等人。

而曾我太郎佑信、瀧口三郎經俊、長尾新五郎為宗、新六定景等眾多武士之中,如俁野五郎景久、熊谷二郎直實等豪勇之人,便如同欲圖振翅高飛前的鷲鷹一般,則靜靜地佇立著,凝視著山谷對面的敵人。

「大庭景親之兄景義此人與賴朝素來交厚,據聞此番他也身處叛軍之中。骨肉兄弟二人,相隔一谷之遙,彼此身處敵我陣中,卻不知他們兄弟二人此時究竟作何感想——此事實在令人心中不忍哪。」

黎明的空氣剛剛散去,戰意還並不濃厚。眾武士們彼此閑聊著。

「不,不光只是大庭大人。澀谷庄司重國大人心中,想必也抱有如此苦衷的吧。敵軍陣中的佐佐木四兄弟之父佐佐木秀義與重國大人素來交往深厚,又是親戚。但重國大人平日深受平家厚恩,如今他不辭年邁,捨棄私情,毅然奔赴戰場而來了。」

「此事理所當然。若如敵方的北條時政之流,先祖出自平家,代承平家厚恩,如今卻為老不尊,受人挑唆,參與協助了此等年輕無知之徒的玩火兒戲。不過聽說如今負責叛軍陣頭指揮之人正是時政,卻也不知是否是他主動挑唆的呢。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老糊塗。」

「如今叛軍已經接連胡鬧了七日,想必他們心中的鬱憤也已散去。今明數日之間,此谷必將成為敵軍葬身之地。時政也好,賴朝也罷,以及其他為此二人所驅使的眾人,都必將立刻化作土中的白骨——膽敢興兵作亂者,當遭此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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