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雨地·月天

入秋。

清晨,邦通飄然歸來。伙房和馬廄之人紛紛詢問道:「離開如此之久,你究竟上何處去了?」

邦通微微一笑,徑自走進內院深處,向翹首企盼著他的歸來的賴朝報告了情況。

八月七日清晨。

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何事,賴朝突然叫來了藤原邦通和住吉昌長,吩咐道:「我此生的崛起之日,究竟何日方為吉日?你們幫我占卜一番吧。」

兩人聞言一臉震驚,低下頭道:「還請大人稍候片刻。」

說罷,兩人便轉身退下了。

二人沐浴更衣,執卦占卜一番,奏報賴朝道:「本月十七,正是毫無忌諱之吉日。」

「本月十七……」

賴朝睜大了雙眼。雙眸之中的目光,讓二人一驚。但也或許只是錯覺。

「本月十七嗎?好吧。」

賴朝又無甚大事般地獨自嘟囔了一句。

十三日,佐佐木定綱、盛綱兄弟二人剛從賴朝屋中退出不久,「我們兄弟倆有事要回相模的父親家一趟。」說罷,兄弟倆便立刻從馬廄中牽出馬匹,策馬而去。

「小人鄉下家中有事。」

「叔父派人送來了書信。」

「我要到三島去買些物事。」

緊隨兄弟二人之後,家臣們紛紛告假離去,整個流放所中變得空無一人。

然而,相對於此,土肥次郎實平、工藤介茂光、岡崎四郎義實、宇佐美三郎、天野遠景、加藤次景廉這些平日里常常露面的眾人,卻又一人接一人地被請到了賴朝的屋中。

「各位可有異議?」

賴朝向眾人道出了內心中的計畫,告訴眾人他準備於十七日起兵。

自不必說,至於將來的大計和當日的戰略之類的機密,就只有賴朝和時政兩人知曉了。

「事已至此,我等還有什麼異議。若是大人決心起兵,那麼即便定於今日,我等也自當立於陣前,遵守平日里發下的誓言。」

所有人的回答之中,都聽不出半點的猶豫與疑慮。相反,面臨事起,感覺各人的決心反而更加的堅決了起來——好,如此一來,賴朝心中也開始有了一分堅信,認定了這份計畫確實可行。

他只覺得備感安心,全身充滿力量。

這份四溢的力量,反而讓他夜裡輾轉難眠。

「如此絕非長久之計。」

賴朝雖然暗自叱責了自己,但興奮的情緒卻也難以平靜下來。二十年里,唯有近來的幾天,少有的再聽不到流放所傳出的誦經之聲。

十五日黃昏時下起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十六日——雨勢如此之大,甚至連富士和箱根連山都很難看清。原野之上,刮過陣陣白色的雨霧旋風。

「明日便是十七了。」

眾人全都默然無語,面色凝重。十六日傍晚,賴朝戴上斗笠,身披蓑衣,帶上幾名隨身侍從,悄悄離開流放所,前往了北條家。

期盼已久的日子終於即將到來——然而,心中同時卻也摻雜著一絲焦慮。躺在北條家的屋中,每次睜開眼睛,瀟瀟的雨聲便會充斥於賴朝的耳間。這一夜的黎明,彷彿遲遲不肯來臨一般。

雞雛的嘰嘰叫聲響起。灰白的陽光從客房的門縫中射入。黎明已至。賴朝無聲地吶喊著,一腳蹬開棉被,坐起身來。

「——治承四年八月十七。」

賴朝一邊披上衣服,一邊喃喃說道。

他把這一天刻成一種想念,在內心的正中央,豎起了一塊豐碑。

「佐大人已經起身了嗎?」

有人匆匆走來,站在門外說道。賴朝應了一聲,那人便再次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御館之中,早已充滿了肅殺的氣氛。夜中冒雨而來的年輕人的面容和身影就在眼前。對北條家的家人和手下而言,今日清晨,便是決定大事成敗、一門興亡的時刻。

「哦……天色轉晴了啊。」

賴朝走到廊邊,深深地吸了口氣。雖然天色依舊還有些昏暗,但天空卻已是一片沉靜。美麗的晴空,出現在了天空的一角。

「老爺何在?」

賴朝向著走廊深處走去,開口向一名年老的侍女問道。

「老爺已經到山中的大日堂去了。」

難怪主屋和客房依舊像平常一樣,看不出半點的變化。大玄關附近也同樣一片靜謐。賴朝一邊點頭讚歎著時政的安排,一邊跟在侍從身後,登上了庭院後的小山。

接連兩天的大雨之後,樹木的葉片已經徹底覆蓋了地面。折斷的樹枝隨處可見。雖然山不大,但山上四處冒出的水流,化作了無數小小的瀑布,注入了御館的護城河中。

大日堂的屋頂高高地懸在清晨發紫的昏暗天色中。旭日的赤紅晨光衝破雲層,灑到了屋瓦、大柱和走廊上——聚集在緣廊周圍的身披甲胄的人影上,也散發出了熠熠的光芒。

「眾位都已到了啊。」

賴朝停下腳步,沖著眾人高聲說道。

「眾位都挺早的啊。昨晚我睡得很熟——直到今早醒來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呢。」

說著,賴朝一笑。

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賴朝還是如此說道。面對眼前的重任,他一改平日里的謹嚴態度,展現出了一身豪放的風骨。

相反,並肩而立的眾人看到賴朝,全都轉身朝向著他。原本站在走廊上的人也下了走廊,湊到佇立在院中的人群身旁,跪地說道:「吾等謹遵誓約,靜候起兵之日,願將吾身獻主君,肝腦塗地,雖死無憾……」

賴朝從武士們閃身讓出的路上走過,踏上大日堂的台階,在堂中一角披掛上了戰甲。

堂中只有北條時政和阿牧夫人兩人。聽到母親的召喚,走廊上的次子義時走進堂中,與母親一道幫賴朝穿上了戰甲。

「……」

時政待在一旁,默默地數著堂外聚集的人數。比起他預料的數目來,人數似乎少了許多——時政的臉上流露出了這樣的臉色。

尤其,今早的眾人當中,少了幾張必定會出現的面孔。時政心中不由得暗自擔憂。

今早沒看到的人,就是以佐佐木定綱為首,次郎經高、三郎盛綱和四郎高綱的兄弟四人。

不,若只是區區四人,那倒也還罷了,而他們四人的袖手旁觀,莫非意思是說,他們的父親、養父、姐夫,還有堂兄弟等相模國一方的勢力,已在此時表現出了要與此事劃清界線之意?

時政心中,一直在對此事憂心忡忡。

澀谷庄司重國也罷,大庭景親也罷,若要追溯其家世根源,比起源氏一方來,他們的血緣都更接近於平家。雖然佐佐木兄弟之父秀義至今依舊在頑固地誇耀著其近江源氏的血緣,但自打平治之亂爆發,一家人被驅逐出近江,遷移到相模來之後,秀義便一直受到澀谷庄司的照顧,從這份關係上來看,他似乎也並無任何背叛的義理。

一族之中的大庭景親等,則是些平家色彩更為濃厚之人。若是此人從佐佐木兄弟的行動之中,查知了今早眾人聚義之事的話,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此人或許便會派出快馬傳報,將事態告知與六波羅。

「是否曾經見到過定綱、盛綱等人?」

賴朝似乎也頗為擔心此事。準備完畢之後,他坐在大堂的走廊上,一邊檢視著聚集於此的眾人,一邊向身旁的義時問道。

「似乎不在此處啊。」

回答之人並非義時,而是其父時政。

「……這可奇了。」

賴朝的臉色也驟然沉了下來——正如方才時政所想的那般,聽聞他們兄弟二人未有前來,或許賴朝已經開始擔憂,疑心鄰國的一大勢力將會缺陣。

「先前他們兄弟二人曾經那般忠誠地侍奉了我多年,時至今日,卻……」

更讓賴朝心中疑慮的,卻還在於一種多年間的主從信念受挫,遭人背叛出賣的心境。

「究竟怎麼回事?」

「佐佐木兄弟還未到來嗎?」

「未曾到來啊……」

「時辰已到。清晨的時機稍縱即逝,再過不久,日頭就會高懸了。」

聚集於此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議論紛紛。

賴朝的心中,只感覺到無限的憾恨。

「是我大意疏忽了……最終為他們的志向所打動,將此大事告知了他們,莫非竟是我此生最大的錯誤嗎?」

時政的眉宇間微顯焦躁。

「先前佐佐木兄弟二人究竟回相模去做什麼呢……大事當前,他們卻說要回家去一趟,此事之中,莫不會有什麼蹊蹺?」

時政一臉苦澀地問道。

「十二日深夜之中,我曾將聚義起兵之事告知過定綱、盛綱兄弟二人。當時二人興奮雀躍不已,說是要回家取來甲胄——十三日的清晨,兩人便一早就回相模去了。」

從賴朝的話語中聽出懊悔之意,時政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既如此,他們二人想必是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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