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鄰國夏日

「政子——政子。」如今的賴朝,早已習慣了把她當作妻子叫喚。

流放所的清晨依舊到來得很早。趁著相公還在念誦每日的經文,政子已經打掃過了居室,走進伙房裡開始忙碌了。

事情做完,相公也誦經完畢之後,她這才鑽進帳後,梳妝打扮了起來。

「您叫我嗎?」

四月清新的清晨,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在賴朝的眼中,新娘政子的臉依舊是那樣的美。

「——雖說事情頗為突然,但由今日起,你還是暫且藏身到伊豆山中的溫泉去吧。你先住到法音比丘尼的禪房中,至於警衛,昨日我已派遣信使攜帶書信,全都交託給阿闍梨覺淵去辦了……聽到了嗎?」

「是。」

妻子直率地答道。

——然而,其後必定還會抱怨兩句。夫人的聰明勁頭,時常會蓋過賴朝。

「女子累贅。先前新宮十郎行家大人來時,無意間已在妾身面前提起過,說是不久後或許會如此處理。妾身其實早已做好了準備。相公不必為妾身擔憂。」

「哦,是嗎?」

——其實,把話挑明之前,賴朝心中一直在暗自擔憂,說出自己要和政子暫時告別的話,她會不會潸然落淚。

「切莫為我心中掛記。」

聽到妻子的一番激勵之辭,賴朝心中鬆了口氣。但同時,他卻又感覺心裡有些空空的。

「還有一事——此事也是在昨日的書信中提到之事。為了供奉二十年前離世的父祖恩人們,我曾立誓要誦讀《法華經》千遍,如今我累計已念誦了八百遍,只剩最後的兩百遍了……如今大事當前,我自然也就無法再每日誦讀了……儘管如此,誦經八百遍,卻也並非易事。先前我每日不懈念誦至今,卻在僅剩兩百遍之時突然停止,卻也教人心中遺憾。我為此求教了覺淵大師,大師只說我那誦經千遍,乃是所立之志,而心意已到。另外,『八』字也是吉兆,誦讀了八百遍,其實卻也挺好。」

政子在一旁默默聽著。見相公心中竟然還會為了此事擔憂,之後又為了吉兆而喜,政子不覺微微一笑。

作為修養之一,雖然政子自己也會修習《法華經》,但聽說相公之所以朝暮誦經,竟然因當初相公曾發下過如此誓言而起。聽聞此事之後,政子也不由得為了相公的堅定信仰而驚訝。雖然政子自己心中也將此視作了常識,但她卻發現,原來自己心中的信仰,還遠遠不及相公。

「——順帶說一句。」賴朝繼續吩咐道,「等你到了那邊之後,見過覺淵大師,還要勞煩他去一趟伊豆、箱根、三島的三社,獻上成就素懷大願的祈願文——此外,『八』乃大吉之字,米八石、絹八匹、檀紙八束、葯八袋、白布八反、漆八桶、綿八捆、砂金八兩——還要請大師以我賴朝的名義,進獻這八種物品。」

「遵命。」

「萬事就拜託你了。」

「是。」

聽過賴朝的吩咐之後,政子又道:「——如此說來,今日的早飯,就成了你我二人暫且離別之前的一餐了啊。」

政子的雙眸之中,流露出了新媳婦傷別離的目光。賴朝凜然點頭。

「正是。之前你我雖已習慣了對面用膳,但由今早,此事也暫不可行了……若是武運不濟,這一餐,或許還會成為最後的一次。你還是開心些吧。」

政子離開流放所之後,出入於流放所的人驟然變得多了起來。而且,半夜之中的往來尤其多。

以北條家的長子宗時為首,佐奈田餘一、天野遠景、仁田忠常、大庭景親親兄弟的年輕友人們輪番到訪。即便是在附近的道路上,也能看到他們那副生龍活虎、大步往來的模樣。

北條時政也會不時前來。

以往的他,行動總會成為當地之人關注的目標,所以平日里出行,他都會故意悄悄前往。

而訪客之中尤為少見的,還是澀谷、庄司、重國等高齡老者。

——近來,他將長年侍奉於流放所中的佐佐木定綱的弟弟經高收作了養子,特來致意——老者的來意似乎便是為此。

「不知不覺間,斗轉星移,人世滄桑啊。如今已經是年輕人的時代了。夏日將近,世間之人,都無法阻擋住夏日的腳步。相模的夏日,也悄悄逼近了啊。山野之中,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新綠——佐佐木家的年輕人也罷,老夫之孫義清的妻舅也罷,大庭景義、景親兄弟也罷,實在是羨煞老夫——一切都在今後了。都看今後的了。」

說罷,老者便轉身回去了。

一月之後,身在京都的河邊庄司行平派來了快馬。

雖然行平常年居於下總,但此時卻恰巧人在京城,所以才能及時將這場急變轉告給了賴朝。

——信中說道:以仁王、源三位賴政等諸位已準備就緒,然揭竿而起之際,計畫卻為平家所知。

此事致使情勢急轉,事態惡化。三條高倉的親王御所立刻便遭到了平氏士卒的包圍,然而幸好負責指揮之人乃賴政之子判官兼綱,事先將此事秘密告知於其父,故而賴政為親王護駕,逃離御所,遁入了三井寺。賴政的手下放火燒近衛河原的主人宅邸,其後雖立刻追隨親王而去,卻因貽誤了戰機,守備不利,只得一路轉戰,前赴南都。一眾僧兵與親王一同前行至宇治,平家大軍二萬餘騎活用地利,將眾人團團包圍。眾人雖竭力應戰,但終究力有不逮,老將賴政自刎,親王也於光明山鳥居旁身中敵軍流矢,薨斃身死。

如此,眼見策謀於一朝之間破滅,平家眾人得意揚揚,皆道:膽敢與平家對抗之人,皆如此下場——此事實在令人憾恨萬分。眼下京城戰亂未平,僅此告知。還望賴朝大人好自為之。

書信之中,宇治川旁陣亡的賴政的面容和其他眾位先驅的英靈,躍然紙上。

當日夜裡,賴朝秘密前往北條家的御館,拜會了時政。破曉之前,他又再次返回了流放所中。

「……唉。」

整日之中,賴朝一言不發,雙目無神地呆坐著。

時至六月。

乳母妹妹之子三善康信等身處京都的親友的飛書傳報接連而至。

書信之中,眾人詳細地述說了此次的事態,一致提醒賴朝留意自身的安危,說道:「雖遠在伊豆,卻也不可疏忽大意。保重身體,以防萬一。」

賴朝自己也時時會警覺到危險。他感覺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無法再繼續藏匿於草叢之中,安然保全。

與此同時。

置身無事之中,卻又令人難以奮起——成敗盡在此一舉——同時,這份危險卻又讓他不可避免地心懷了勇氣與決斷。這令賴朝感激不已。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本性。若是周圍並非陷入如此狀態,那麼自己必定會對新婚燕爾的生活心懷眷戀,無法斬斷。自己生來的那種懶惰好閑的習性,或許會令意志動搖,因而錯過千載難逢的良機——賴朝自我反省,心知自己其實有著這等自甘墮落的一面。

如此看來,所謂的危險,與其說是來自生命以外的事態,倒不如生命以內的心境,還要更加危險得多。

——然而,如今的賴朝心中,卻早已果斷地下定了決心。自打讓政子轉移到伊豆山,只剩自己孓然一身的那天清晨起,賴朝便已感覺到,自己已經再不是往日的那個凡夫了。即便是獨坐於無人之地,心膽之中有了這份「斷然」,他的身上便已散發出了威嚴的氣氛。

「——大人身為源家的嫡長子,平家勢必將會藉機向大人興師問罪。大人還是儘早逃遁至奧州,方為上策。」

三善康信的第二封來信,其措辭便已似是火燒眉睫。

先前事變發生之時,三浦三郎、千葉六郎等人前赴京都之人便已接連返鄉。返鄉路上,眾人紛紛順道至此,告知賴朝道:「賴政起兵之事,令六波羅變得神經敏感。近來,他們頻繁地向東國的平家發送通告書信。還望大人早做準備。」

如此事態,自然也會傳到北條的御館之中。卻不知時政心中作何想法。

行事慎重的賴朝按捺著自己的內心,留意觀察著依舊沒有絲毫動靜的北條時政。

賴朝一直在極力避免親自登門踏訪北條家。因為,時政此時表現出的態度也與賴朝一樣。雖然時政並未說出口,「若是缺少了老夫的協助,光憑閣下一己之力,恐難以成事。」

但時政卻已隱然表現出了其態度。

賴朝同樣也是位機敏之人,故意擺出了其氣度:「若閣下不願與賴朝共同起事,那便請作壁上觀吧。而賴朝卻也唯願閣下與在下為敵,放手一戰。妻子是妻子,岳丈是岳丈。既然身處武門之道,便也不必顧念私情了。」

然而,賴朝的心中,卻一直將時政的實力與門第,看作了眼下唯一的力量。

時近六月底的夤夜之中,時政親自到訪了流放所。

岳丈與女婿二人共同密謀,直至破曉將近。席間,賴朝還悄悄地召來了家臣藤九郎盛長。

趁著天色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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