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老將

一陣劇烈的咳嗽。一旦咳起來,就再也難以平息下來。

「關上……來人哪,快把板門給關上。」

源三位賴政一邊猛烈地咳嗽著,一邊痛苦地說道。

小廝立刻跑了出來,確認道:「要關上嗎?」

聽到小廝詢問,賴政呼吸急促地點點頭,把厚紙貼在唇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時下已是四月時節。宅邸後邊不遠處,今年的花朵也已隨著加茂的河水流逝而去,而年輕人們,也已更換起了衣裝。

——河風也已不再徹骨。

冬日裡始終未曾離開屋中半步的賴政,也突然罕見地懷念起了世間的天空。從剛才起,他便一直隔著庭院,兩眼眺望著河原的流水和京都四山的嫩葉。風中的寒氣滲透了他全身的老骨,咳嗽鼻涕齊下。

「無奈,老夫如今……」

賴政獨自回想起了自己的年齡。

今年,他已經七十有七了。

不僅只是年歲。此處的住宅也早已破舊。平治之亂後二十年里,他就如同一隻鼴鼠一樣,居住在近衛河原的這座宅邸之中——賴政心中回想起了以往。確實,自己的人生確實有如鼴鼠一般。

不論如何,義朝於六條興盛之時,他也曾作為源氏名門中的一人,一同享受過榮華與富貴。

既然如此,那為何在平治之亂時,原本約定協助義朝的他,卻在合戰爆發之時背叛了義朝,雖為源氏之人,卻投奔了六波羅,與清盛並肩站到了一起?

戰後,每天之中,都有無數的源氏中人被拖到眼前的河原斬首,各地的源氏也遭遇了無情的掃滅,而賴政自己,卻一直袖手旁觀,明哲保身。

膽小怕死之徒。

這樣的人,絲毫沒有半點武士的風骨。

衣冠禽獸。

根本就是禽獸不如。若是禽獸,還會知恩圖報。

莫將他當人看待。

武門之恥。

站在源氏一邊的人們,對他可謂極盡了世間所有的輕蔑之辭。不,甚至就連平家的武士也會如此斥責他。

二十年里,他就一直生活在世人的唾罵之中。

不論世人如何評說,他都始終默然不語。

他一直默默地自己舔舐著傷口,心中抱持著毅然的信念。

誠然。平治之亂時,他確實捨棄了義朝,加入了六波羅的陣營。他背叛了族人。

然而,他卻並未背離過武門之道。即便曾與自己的族人為敵,他卻從未與國家的根基為敵過。

以義朝為首,一門之人的憾恨,皆因只顧著源氏的興亡,而怠慢了國本。這一點,可謂當年源氏敗亡的根本原因。

清盛卻有所不同——清盛晚年的種種行徑,簡直讓人感覺不像是清盛——聽聞京中大亂,他立刻便在前赴熊野的途中掉轉馬頭,僅率著區區五十騎人馬返回。回到六波羅的宅邸中後,便立刻設下計謀,設法於亂兵之中迎奉了上皇與天皇的車駕,舉兵迎戰。

——如此時勢下,老夫又怎可與他為敵?源氏也好平氏也罷,這一切都不過只是私名罷了。為了私名而爭鬥,絕非蓋世之雄所為。

「老夫無愧於天地。」

如今,賴政依舊心懷此念,緊緊咬住了他那二十年來未曾發過隻言片語的雙唇。

「——他投靠平家,為的就是榮華富貴。根本就是個出賣節義的叛將。」

世人們依舊抱著如此的觀點,尋思不久之後,平家必定會對賴政有所封賞。平治之亂後,伴隨清盛所率六波羅一門的日漸興盛,人們都關注起了對賴政的處置。

但賴政卻獨自在心中答道:「非也。老夫早已知曉自己今後必定鬱郁不遇。如今老夫已嘗盡了生不如死之痛,夫復何求。」

然而,即便有此心志,「如此一來,年輕的仲綱、兼綱,還有那些跟隨老夫的孩子們便太可憐了。」

賴政心中,卻也不禁為兒子和家臣們這如坐針氈的立場感到心痛。

休說封賞,賴政如今的宅邸和俸祿,也一如當年。以入道相國為首,平家一門之人無不加官晉爵,興盛不已。而即便要在世間找尋不平之人,賴政也常常被人忘卻。唯有近衛河原的一座舊宅,依舊殘留至今。

即便偶爾有人想起,也只會唾上一句「叛徒應得的下場」,而榮華的門閥卻根本不屑一顧。不管再過上多少年,在平家人的眼中,都永遠抱著「賴政乃是源氏之人」的觀念。

正是因為這一點,雖然長年身處禁門的衛府,卻唯有他,始終未能得到上殿的許可。

對於自年輕之時起便守衛御所的賴政來說,這是長年藏於心中的一件恨事。一次,他不經意間將述懷的和歌展示在了殿上之人面前,傳到了聖上的耳中。

——忠心可鑒,便准他上殿吧。

聖上頒下了諭旨,賴政這才終於得以上殿。

當時,感懷於聖上隆恩,賴政慟哭了整整一夜。

「遲早一日,老夫甘願為朝廷獻上這身老骨——」他的心中,也越發堅定了忠君守國的武士的意志。

「管你世人罵豬狗還是畜生,老夫自當恪盡職守,無愧於後世。」

賴政老後,心中依舊堅持著如此信念。

面對賴政,平家一門之中,唯有一人心懷同情。

「年逾七十古稀,卻依舊停留於下位官職嗎?實在太過可憐。便讓他升任三位吧。」一次,清盛突然想起了他,開口說道。

入道相國的恩賞來得是如此之晚。即便這只不過是相國的一時興起,對於長年不遇的賴政而言,卻也是件令人欣喜之事。

「入道大人本非近年所見之人,卻讓天賜的順遂和周邊之人所貽誤了——而這錯誤,若只是入道大人一人和一族之人的錯誤的話,那便還好。」

直至今日,賴政依舊對清盛懷著感恩之心。他不希望看到入道失足犯錯。然而,無奈的是,入道終究還是走到了被人稱為「狂人」的地步。但在賴政看來,如今入道如此無法無天,其中一半的罪責,卻還在於整日毀謗非議入道的世人——當年入道面對賴政時心懷憐憫,如今卻輪到賴政來憐憫入道了。

不知是誰,敲響了後門的門板。

「貧僧求見府上的公子仲綱少爺,不知仲綱少爺是否在家?」

後門外,一名膚色黝黑、滿臉虯髯的修行僧說道。

不管是向陽還是背陰處,地上都爬著毛蟲——側耳細聽,庭院樹叢深處的破舊屋中,傳來陣陣賴政的咳嗽聲。此處與主屋頗為接近。

「閣下是?」

往烏帽子中拾入紅色櫻桃的小廝探出頭來詢問。

「勞煩閣下傳句話,便說新宮的修行僧前來祈禱便可。」

「此處可並非入口。家中也有正門。閣下若是有事,便請走正門吧。」

「不,之前曾有人告訴貧僧,說是讓貧僧走廄門,敲響面朝南面空地的小門。話中所說的,便是此門吧?」

「是誰說的?」

「是仲綱少爺在信中說的。」

「既然如此,那閣下就是仲綱少爺特意從新宮邀請來的修行僧了啊……是為了我家老爺的病情而來的?」

「正是。」

小廝臉色一變,趕忙向著院內跑去。不多久,賴政之子仲綱親自出迎,「哦……這……」

兩人再未多說其他。仲綱默默打開木門。修行僧走進木門,閃身進入了宅院之中。

許久之後,仲綱湊到其父賴政身旁,低聲道:「新宮十郎行家回來了。」

立刻,一身修行僧裝扮的行家也走了進來。

賴政看了行家一眼。

「若是不自報姓名的話,老夫都已認不出來了呢……諸國的情形如何?閣下既然去過伊豆,想必也曾見過流放所中的賴朝大人吧?」

賴政停止了咳嗽,想必他早已等候行家多時。憔悴的面容上,也泛起了近來稍有的紅光。賴政接連又問道。

「此地是否方便說話?」

等仲綱到屋外探查了一番情形之後,行家方才開口回答。

「在下並未涉足西國,但從京城到東北的陸奧,在下已然遍歷了一圈。在下前赴伊豆,親眼見過了已故的義朝大人的遺子——同時也是在下行家侄子的賴朝大人。在下已將宮中的密旨轉告了賴朝大人,並與當地的北條時政相談了一番。在下以為,此地的基礎已經打好——此外,坂東、木曾、北陸諸國之中,也不知有多少期盼起事之人在裝聾作啞……只不過,與他們之間尚未有過任何聯繫。另外,若是少了賴朝,或許他們便再無公然獨自起兵的勇氣與實力罷了。」

「這些人有多少?」

「多得數不清。之後,在下會將名冊呈與大人。另外,雖然在下也有未曾涉足之地,但近年來凈海入道暴行日甚,各地武門心中,起兵討伐平家之念也漸漸穩固。眼下機不可失,故而在下回歸了此地。賴政大人,不必再等了。之後,便等在下再次出發前往伊豆,大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