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蓬壺之人

今年秋天,西八條的清盛別邸顯得格外寂靜。八月,重盛病重,終於四十二歲而亡。之前一直精神百倍的入道相國,如今看來也已變得年邁體衰。

「……已是秋日了啊。」

入道坐在屋裡,兩眼望著滿院的蔥綠秋色。園中種了不少的艾蒿蓬草,房屋便被命名作了「蓬壺」。

「老夫如今也六十有二了啊。」

重盛過世之後,入道也開始說起了如此認老服輸的話語。

換作以往,若是子嗣與族人順嘴不留神說出「畢竟已經上了年紀」之類的話,入道必然會故意用年輕人般的口吻反駁道:「胡說八道。」

而今年的秋天,蓬壺之中便再也沒有聽到過入道的這種反駁。

依舊不曾改變的,還是他那厭惡抹香氣味和誦經之聲的脾氣。經歷了重盛的死,入道心中無比悲痛,精神也變得一蹶不振,但眾人卻從未見他走進佛堂,念誦過經文。

「重盛是個好孩子。對老夫而言,他就是老夫的左膀右臂。」

雖然入道也會在眾人面前如此哭訴,但他卻從未為重盛祈求過冥福。

可是,他雖然已經剃度出家,穿上了僧衣,自稱「凈海入道」,但這一切在他看來,似乎都絲毫沒有半點矛盾。照他自己的說法,「與其蓄留白髮,倒不若剃掉清爽;老夫已年邁體衰,與其身著華服,礙手礙腳,倒不若一身法衣來得輕快方便」。

然而,他厭惡抹香,卻也並非是對佛法的根本原理抱有不同觀點。一直以來,他便對自己曾經所見所聞的佛者心懷反感。自打年輕時起,他便抱有著這種頑固的觀念,而上了年紀之後,這種觀念也就變得越髮根深蒂固了。

「——世間之事,都須盡如入道相國之意。」

儘管世人如此傳言,但對入道自己卻時常喟嘆:「——世間之事,無一事如老夫之意。」

大山與寺院便是其中一例。叡山與三井寺等地,便盤踞著僧徒的勢力。儘管表面上他巧妙地操縱著明雲僧正等人,似乎已然將這些勢力全都拉攏到了自己一邊,但事實上,凡事卻都是他強忍著心中怒氣,才保得了一時的太平。

若是入道顯露出其本性的話,必定會在一朝一夕之間燒盡那些僧人的伽藍堂塔、金泥金襤,在灰燼之中放上唯一的阿彌陀如來,道:「這才是真正的佛。」

如此一來,或許他才會心中頗覺痛快。平日之中,他的內心之中便是如此地痛恨唾棄僧兵的勢力和裝扮。

畢竟,叡山與三井寺的僧徒坐擁著強大的兵力財力和信仰之力,即便是入道,也拿他們奈何不得。在武力和財力方面,「簡直兒戲。」

雖然入道一直沒將他們放在眼裡,但若說到信仰之力的話,入道也很清楚,自己在這方面根本無法與他們比肩——休說信仰,其實入道自己也並非沒有覺察,如今的他,已經是到了集世人惡評於一身的地步。

可入道卻並不知道,除了他所憎惡厭恨的這等腐敗墮落的末法的世界之外,就如同隱匿於草間的清流一般,近年來,在黑谷的吉水禪房中,法然等僧人正在振臂疾呼,希望能夠喚回真正的佛法。

儘管入道常年都在用他那敏銳的目光觀察著世間的一切,但百密一疏,這位蓬壺的主人,如今已經徹底成了一名貴族,而不再是一介庶民了。

若要讓入道對此說上一句,那他必定會說:「老夫對宗教並不憎惡。老夫如此,不過是在唾棄錯誤的信仰罷了。信仰若能善導尚好,而若是像如今這般對普羅大眾弊風甚大,且動搖朝廷的惡因襲,便讓老夫無法坐視了。」

入道厭惡佛徒的性情,或許便是由此而來。他是個天生性情激烈,從不掩飾內心感情的人,一旦表現出來,總會讓人心懷恐懼,皺眉顰蹙。

比方說,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例子。

承安四年,從春天起,旱災便一直持續不斷,雖然眾人也曾在清涼殿祈雨祭祀,但不論誰來祈禱,天空中都始終不見一滴雨。

而當山門之僧澄憲祈禱完畢之後,大雨傾盆而下。大雨連下了三天三夜,甚至就連加茂川也漲水泛濫了起來。

「澄憲這等名僧,簡直就是世間罕有。」

「名不虛傳哪。」

百姓萬民都對他的法力讚譽有加,而澄憲本人也因此名噪一時。

「簡直胡鬧。」

唯有蓬壺的凈海入道,始終嘲笑不已。

「此事便如一名久病之人,聽醫生說自己已經時日無多,擺脫了生死的煩惱,早已死心放棄。然而,突然一日,心中早已放棄的病人卻擺脫了病魔。而此時,為此病人下方的醫生,便幸運地成為了起死回生的名醫——旱災自春天起便一直持續,而到了梅雨季節,觀察天色,祈雨祭祀,自然大致便會遇上降雨——而把此事說成佛力、神通力云云——信者愚昧自不必說,而澄憲這等沽名禿驢,也實在可恨。」

之後,這話傳到了山門之中,以澄憲為首,整山僧徒的憤怒,都宣洩到了凈海入道的頭上。眾僧毀謗道:「上至天皇,都為了黎民百姓之苦而睡不安枕,而他卻自恃榮華,如此這般,絲毫不為黎民百姓著想。」

不管是朝臣還是民眾,都立刻附和此言,怨恨起了六波羅的殘酷無情。凈海入道無以反駁,只好沉默。

最終,還是入道在口舌之爭中輸了一籌。

過世的重盛也時常將其父入道駁倒,可見清盛此人可謂不善辭令。每一次,他都會在宣傳戰中敗下陣來。因此,每次他自以為正確的事被人以理論駁倒之後,他便會派出六波羅的精兵,執意施行。因此,不但眾人皆說他對黎民百姓缺乏同情,而朝廷的百官也都皺眉說他是個「暴虐無道之人」。即便是他個人的私生活,也會成為眾人中傷的標靶。

六波羅一帶的經營與華麗龐大的西八條的別墅,根本就不足為道。而在政權上的專橫跋扈,和一門之人佔據高官尊位,才是引來眾人非議嫉妒的重點。

自然,全盛時期的藤原氏,也曾經獨佔過閥族,但入道卻因為同時掌握了兵馬大權,所以他的權勢,甚至便連曾經吟過「此世既吾世,如月滿無缺」的藤原道長也無法望其項背。

家弟經盛任參議,賴盛任權大納言,子重盛任近衛大將——諸多種種,無須贅言,光是升任公卿者便十餘人,被稱作「殿上人」者更超過三十餘人,平氏一族的受領國多達三十餘國——入道自己雖然認為此事盡皆與當初令藤原氏失勢的外戚政策相同——但他自己卻也擁立了自己的妻妹建春門院之子為高倉天皇,又讓女兒德子做了高倉天皇的中宮。入道身兼了人臣、天皇外戚的身份。既為武家,卻又把持政權,地位極為特殊。

眼見平家一門榮華富貴,世間之人自然心生嫉妒,「遲早一天,必定盛極轉衰……」

眾人心中都暗自抱著這樣的期待。

而這種從不說出口的怨恨,還引起一種風潮——不就是依仗著入道大人的勢力嗎——但凡平家一門之人犯的事,眾人都會把賬算到清盛的頭上。

曾經——雖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一次,重盛之子資盛曾在大道上遇到攝政的藤原基房。資盛並未下車行禮,而比資盛身份更高的攝政家的下人自然看不過去,責難道:「為何不行禮?身為小松大人那般賢者之子,絕不可能不懂路上之禮的。」

——清盛聽聞此事之後大怒:「竟然在大道之上侮辱老夫的孫兒,不可饒恕!」

清盛立刻派出暴兵,向攝政家展開了報復——這些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卻傳遍了大街小巷,讓世人都覺得他性情傲慢,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確實,平家一門也的確為此事報復過,然而派人報復的卻並非入道,而是資盛的父親重盛。

重盛不若其父入道,是位君子賢者。不管院中還是世間,都對平家一門之中的重盛評價甚佳,所以儘管其實此事是重盛所為,但世人卻都只看到事情的表象,「定是入道乾的好事。」

眾人的臆測立刻化為了傳聞,任誰都沒有對平日頗有君子之風的重盛的人品有過半點的懷疑。

如此這般,不光只是重盛,即便是宗盛、維盛的過失,人們也會全都怪罪到入道的頭上。雖然不時也有風聞傳到入道的耳朵里,但入道卻只會氣惱一陣,之後便念起骨肉情深,苦笑著輕嘆了一句「真是個讓人沒辦法的傢伙」,就此作罷。

偏袒自家人的確是入道最大的短處,可這種性情,或許也是因由他年幼時飽受饑寒之苦所致。在那個一家人一貧如洗、備受欺凌的時代中成長起來的這份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情,和他總是比常人更易陷於煩惱的性情,也時常為人所見。

——話雖如此,他的志向和慾望,卻並非像他在私生活方面一般,拘泥不前。即便是前人未曾施行過的政策,只要他自己覺得不錯,便會深懷信念,貫徹到底。

自打入道執掌政權之後,中國宋代的文化便開始源源不斷地傳入。而入道所關注的絕非僅僅只是物資,他同時還引入了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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