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白衣使者

流放所的柿子,幾乎已經全都被流放所之人從枝頭摘下吃盡。

唯有在手臂和竹竿都無法觸及的樹梢尖頭,還殘留著兩三個彷彿是為烏鴉而留的鮮紅熟透的柿子——樹梢枝頭上,伊豆的夕陽,今日也早早地冷清來臨。

「哦……此處嗎?」

一名修行僧手持拐杖,站在流放所外,窺伺了一番院內的屋宇的模樣。

「哦,便是在此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啊。」

修行僧的臉上,充滿了對往昔的無限追憶。

不久,修行僧拖著腳步走進了門內。

柵欄之內,有田有地,有馬廄,也有灶房。

灶房裡升起了晚飯的裊裊炊煙,卻不見人影。

「嗯?」

修行僧找尋了一陣玄關,向著一旁拐去。

看到白色的人影,三郎盛綱心中起疑,從馬廄里沖了出來,而修行僧卻依舊渾然不覺。

「有人嗎?」

修行僧再次將拐杖拄在地上,從玄關向屋中問道。

「閣下何人?」

盛綱從他的身後發話道。

「呀。」

修行僧扭過頭來,「敢問閣下可是此處的家臣?」

「正是——若是化緣,還請繞到灶房。」

「非也。貧僧此來,並非是為化緣。」

「既然如此,大師到底是何許人?」

盛綱追問道。

修行僧雙目放光,盯著盛綱看了一陣。

「待得貧僧見過佐大人之後,閣下自會知曉。閣下既是此處的家臣,那便勞煩通報一聲吧。」

「大師不願道明來意,在下也不便向大人通報。還請大師報上名來。」

「貧僧並非可疑之人。至於姓名,待得見到佐大人之後,貧僧自會告知。」

「大師語氣雖然聽來與主人熟識,卻看似並非臨近諸國之人,身著修行僧衣裝,我等身為家臣,自然不免心中懷疑。若是大師不願報上姓名,便請恕在下難以通報了。」

「閣下究竟何人?」

「在下乃佐佐木源三之子三郎盛綱。」

「是嗎?原來閣下便是源三義秀之子啊?先前貧僧也曾有所耳聞,說是佐大人身邊有不少優秀的年輕人,看來此事並非虛言啊——既然如此,那貧僧便報上姓名也無妨了。貧僧名叫新宮十郎行家,乃是佐大人的叔父。」

盛綱一驚,為先前的失禮致歉之後,便腳步匆匆地奔向了後院。

片刻之後,散發著黑色光澤的廊板與柱子間燈火搖曳。全身煥發著貴公子風采的賴朝親自走出了門外。

賴朝站在門口,在黃昏的暮色之中找尋了一陣人影。

「是陸奧的十郎叔父嗎?」

賴朝問道。

修行僧走近身旁,抬起頭,兩眼怔怔地盯著賴朝直看。

「……是佐大人嗎?新宮十郎行家乃是我新近改換的名字,若非報上以前的陸奧十郎義盛之名,您或許便不知道的。正是叔父十郎啊。」

「哦,是您啊。」

「我身負十萬火急之事,故而才如此裝扮遠道而來。可以進屋說話嗎?」

賴朝一扭頭:「盛綱,盛綱。快去給叔父打些水來……好了,您便先沖個腳,進屋說話吧。」

說罷,賴朝便走在前頭,伴著行家進了屋。

「您大概也已經累了吧?」

賴朝說道。

言語之中的感覺,就如同是在對待尋常的賓客一般。行家一臉意猶未盡的表情。他的心中,實在是感慨良多。

賴朝十二三歲時,行家便已認識了賴朝。兄弟義朝家門於六條繁榮興盛之時,行家便時常會見到幼年的賴朝。

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七八年的時光。

憶往昔——

那確實已是一段很久遠的過去了。歲月茫茫,光陰荏苒。而當年的那個賴朝,如今已在這伊豆的山中長成了一名三十歲的堂堂男兒。賴朝與其父義朝總有些相似之處,但其氣質卻更勝其父。智慧從容,溫文爾雅。

行家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然而賴朝卻並無此感。面對行家,他的態度與平日中接待其他客人毫無二致。

「——有何貴幹?」

賴朝的表情,就彷彿是在催促一般。

但仔細想想,這倒也並非該怪賴朝缺乏熱情。對賴朝而言,行家這位叔父,其實就只是在幼年時曾與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罷了。行家心中的追憶與賴朝心中的追憶之間,因二人年紀的差距,自然也存在著極大的差別。

「叔父近來是在京城逗留,還是居住在家鄉呢?」

見行家始終不發一語,賴朝只得開口說道。

「身居此地,根本無法得知世間之事。今夜還盼叔父多多賜教……雖然沒什麼好招待的,叔父您便先泡個澡,放鬆一下吧。」

如此言語,聽來也只能當作主人的款待之意。剛開始時,行家還稍稍有些不滿,但回想一下,賴朝自十四歲起便來到伊豆此地,十七八年未見,今日突然造訪,倒也確實難以讓他表現出太多的血肉親情,「不,在那之前,」行家也換上了一副客套口吻,開口講述起了自己此番的來意,「我有件極為機密之事相告,能有勞您暫且屏退旁人嗎?」

「小事一樁。」

賴朝站起身來,帶著行家來到了佛堂之中。

「此處便再無他人出入了。」

直至方才,賴朝才剛剛在此念誦過晚課的經文,壇前還依舊點亮著燈火。

行家走進佛堂之中,看到義朝和族人們的牌位,潸然淚下。他朝著牌位拜了一圈,突然抬頭髮現除了源氏一族的牌位之外,另外還有一塊供著紅白糕點的小牌位。

「這是何人的牌位?」

行家扭頭向賴朝問道。

賴朝也抬起頭,答道:「此乃我畢生難忘的恩人——池禪尼的牌位。」

得知賴朝從未忘記過十四歲時的恩人,至今依舊為那位恩人供奉著香火牌位,行家心中暗想:「果然,我這侄兒並非是個無情無義的刻薄之人。」

他心中的那股溫情,再次復甦了過來。

然而,片刻之後,行家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嚴肅地說道:「——其實,我此次來到東國,所為的並非私事,而是攜帶了宮中密詔,為打探諸州武人心中的想法,秘密探查東國動向而來的。」

聽聞叔父實際上是宮中來使,賴朝大吃一驚。

「請稍候片刻。」

賴朝沖著叔父行家說了一句,之後便轉身離開了佛堂。

凈過手、漱過口,更換了一身烏帽子和衣服之後,賴朝再次回到佛堂中坐下。

賴朝退身坐遠,兩手佇地,道:「不知聖上對此流放所究竟有何旨意?」

行家將貼身藏好,裝著宮廷御書的錦囊拿出,貼在額上拜了拜,招手示意賴朝上前接令旨。

賴朝兩手佇地靠近行家身前,高舉雙手,捧接過了錦囊。

——然而,還不等賴朝打開錦囊,就聽行家提醒了一句。

「兩封諭旨中,一封乃是欽賜的赦免令狀,而另一封,則是頒與汝和北條大人兩位的諭旨——因此,你還是與北條大人一同接旨吧。」

賴朝一怔。

赦免——

此外,行家還提醒賴朝,讓他與北條大人一同接旨——一剎那,賴朝的臉上交錯著大喜與大惑的表情。

十餘年之後,他終於衝破了流放罪人這道幽暗的牆壁。然而,更勝歡喜的困惑之情,卻是來自政子事件以來,自己還尚未與時政會過面這一點。照政子近來的說法,時政非但從未記恨過政子和賴朝,反而還在暗中設法成全二人之間的戀情——話雖如此,但現今的賴朝,卻總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時政。

翌日清晨。

昨夜的客人尚未醒來,賴朝便派出了使者,叫來了時政的長子宗時。

「這可如何是好?」

賴朝向凡事盡可敞開心扉的宗時問計。

宗時年輕的雙眼中目光閃爍。

「雖不知此番宮中遣使來究竟所為何事,但既然聖上頒下詔令,此事必不在小。在下以為,眼下時機已到。又何必為些小感情之事而舉足不前呢?」

「既如此,那麼在下賴朝即便突然造訪北條府上,令尊也不會感到不快的吧?」

「哪裡哪裡。」宗時一臉自信地說道,「在下先回家中,與家父時政說明此事的緣由。既是宮中的密使,家父也無由推卻。」

「可是,拜接諭旨之後,若是時政對諭旨心存異議,他又是否會去通報六波羅呢?叔父行家假扮修行僧,秘密前來,從這一點上來看,諭旨之中所言之事,也必定是萬萬不可泄露的機密。」

「……」

宗時俯身沉思了片刻。之後,他抬起頭正視賴朝,一臉沉痛地小聲說道:「那在下便大義滅親。我等欲行之事,上為皇天,下為萬民——我等不是曾一同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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