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間,陣雨淅淅瀝瀝。
——雨歇的剎那,明亮的冬日陽光,便照進了新娘的屋中。
十二月。黃道吉日。今日便是政子出閣之日。任誰都不可能選擇一個大凶之日。
御所之內的館府之中,滿是前來賀喜的人馬。
天色一沉,白色的雨絲再次傾盆而下。
「此乃吉雨啊,可喜可賀。」
「出閣之日的雨,乃是吉兆啊。」
每位來到時政夫婦面前賀喜的賓客都這麼說。
夫妻兩人一直沉浸在沒有絲毫間斷的歡愉之中。賓客們自由行動,不斷地跑到新娘的屋外去窺伺。寬敞的三四個房間,幾乎全被絢爛的新娘嫁妝所淹沒。柳、櫻、棣棠、紅梅、萌黃的褂子、唐衣,鏡台之上,雜亂地堆放著釵子、口紅、白粉等物。
政子站在花團錦簇之間。
圍在身旁的侍女和奶媽,為她裹上了白絲緞。
聽到紙門拉開的聲音,政子轉過頭去,看到父親的臉出現在門口。
歡愉的表情已從時政的臉上徹底消失,再不像前些日子大日堂相見時那樣。他的臉上,稍稍帶上了一絲落寞的陰影。
「……二十年。」
政子想起父親對自己的養育之恩,眼眶變得濕潤了起來。
她低下了頭。
時政也茫然佇立著。
兩個幫忙的妹妹說道:「父親大人,今天您可不能到這裡來啊。您還是到那邊迴避一下吧。」
說完,兩人便推擁著時政,把他給推到了走廊的邊緣。
「哈哈哈。有何不可。哈哈哈!這又有何不可呢?」
滿懷著愛女之心,被女兒們推擁離去,時政獨自一人被丟在一旁。一股心酸湧上心頭,不爭氣的淚水幾欲滑落面頰。
——然而,立刻,時政的目光便落到了御所之內的一族之人、近鄉的各位武士,還有喧囂不已的人馬身上。年輕人居然如此之多。自己的親兵、親戚的孩子、知己的子弟,感覺伊豆的年輕人似乎尤其之多。不,這應該也屬於世間常態,但他總覺得,一個老人竟能把握住那些青年的全部力量,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時政雖然還並不認為自己是老人,但他卻也不屬於青年一夥。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出神地思考起了未來人生的事。
「宗時,宗時。」
突然間,時政大聲叫道。他看到,長子的身影出現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時政冒著細雨,來到父親所在屋宇的樓下。
「您叫孩兒嗎?」
「嗯。」
不知為何,時政又閉口不言了。他看了看四周,之後開口道:「天一黑,你便立刻安排好,在韮山的西之窪埋伏一百名兵士,在山之木鄉南邊山丘的林子埋伏八十人,再在北連的木無山後也安置五十名——行事務必隱秘,切不可讓人知曉。」
「……」
「你沒聽懂嗎?」
「聽倒是聽懂了……」
「將武器收集到一起,遮蔽妥當,打包運送到關要地點。之後再安排人手便可。」
「可這埋伏……」
「武門之人出嫁,不知事情還會出現什麼變數。若是事情有個什麼意外,為父便無法向女婿交代了……為父這麼做,不過只是以防萬一罷了。你身為長子,與其出面列席婚禮,倒不如暗中運籌一切,避免出現任何的意外。」
宗時抬起頭時,父親早已不在他的面前了。
眾人都在熱鬧與忙碌中來回奔忙,唯有時政悶悶不樂,表情僵硬。
眼看政子便將出嫁,身為父親,時政的心中未免有些擔憂。向長子宗時交代完畢之後,時政徑直從僕役們往來不停的走廊上走過,在自己的屋前駐足停步,「阿牧……阿牧。」
時政叫起了妻子的名字。
少頃,見阿牧夫人走到面前,時政又吩咐道:「等政子梳妝準備完畢之後,進大廳去之前,讓她先到我房中來一趟。」
說罷,時政坐下身去,隔著廂窗,默然地看著守山的雲來雲往。
庭院之中,暮色漸深。交雜著樹葉的驟雨,不時灑落在走廊和欄杆上。
分送蠟燭的侍女們都用袖子護住了燭火。
「老爺……您方才吩咐,說讓政子先到您這裡來一趟。」
聽到阿牧夫人的說話聲,時政這才睜開眼睛。女兒身穿嫁衣,兩手佇地,拜伏在時政的面前。時政兩眼凝視著女兒的身影,怔怔出神。
「……」
時政目不轉睛地看了女兒許久,之後他輕嘆了一口氣,說道:「要走了嗎?」
政子似乎回答了句什麼,可是時政卻沒有聽清。因為政子回答之時,聲音之中帶著哭腔。
「時至今日,為父也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只不過,如今你既已嫁人,身為女子,除了夫君之外,就再沒有可依可盼的了。為父乃是平貞盛的後裔。自不必說,毫無疑問也與京城的太政入道大人同樣,出自平氏一族……但是,」時政壓低嗓門說道,「女子卻要等到出嫁之後,才會跟隨夫君定下自己的氏族。若夫家是藤原氏,那麼你便是藤原家的夫人;若夫君是菅家,那你便是菅家的內人了。」
「……是。」
政子抬起頭來,眼眸濕潤。
父親的這番話語,究竟只是字面的意思,還是說,其中另有深意——?
「哈哈哈。」
時政大笑起來。
「你哭了?畢竟還是個孩子呀。」
說完,時政扭頭看了看阿牧夫人。
「方才為父不過只是隨口舉例罷了,並無什麼太深的含義。幸好,如今你即將嫁給的山木判官兼隆此人也是平氏同族之人——你要永遠記得恪守貞節。」
「……」
眼看著政子低下頭去,時政站起了身,「你快去重新補補妝吧。大廳之中,如今一族的眾人都在等待著向你道賀呢。」
阿牧夫人陪伴著政子,兩人在幕帳後低聲私語了幾句。
大廳之中鴉雀無聲,莊嚴地舉行了新娘出閣的儀式。儀式結束,眾人的笑聲、拍手聲、祝歌便驟然響起。在一門中人的簇擁下,新娘坐進了花轎之中。
新娘坐進花轎之後,傍晚篝火的火光之中,新娘的無數嫁妝與陪嫁人馬一團混亂,遲遲未能列隊成行。恰在此時,入夜之後的冰涼驟雨,再次晃動了火把和燎火的火光。
政子的心中只感覺到一陣發堵。花轎一起,政子心中一陣晃動,眼淚就如同裝滿盆的水一樣,流個不停。
——請您原諒我這不孝之女吧。
政子不斷地在心中默念著。她在向著自己的父親,不,向著一族全體,從遠祖先人,直到破舊的館府大門致歉。
這位出嫁的新娘心中,深藏著奇妙的決心。抬轎之人,隨行之人,還有送行的一族之人,都堅信她即將嫁入山木判官的府邸之中,無人起疑。然而,政子卻並不准備到山木判官的府邸中去。
從跨出娘家大門的那一刻,新娘的隊伍中便已暗藏了破鏡悲歌。政子的淚水,也與世間眾多的新娘離開娘家時流下的淚水截然不同。
在下定這番決心之前,聰明的她自然不會沒有想到這件事到底將會招來怎樣的後果,而受到影響到的也不僅僅只是自己這一個女子——北條家是統率一族之人的武門,山木判官也同樣是武門。最終,事態必然會將一切都引導到刀光劍影的修羅殺場之中。只是為了一段任性自私的戀情,便導致九族之人大動干戈,將黎民百姓捲入戰火之中,自己的罪孽,是何等的深重——她並非是個連這些事都想不清楚的無知女子。
「不忠不孝之子。」
心中明白了自己的深重罪孽,新娘不由得全身顫抖。不顧一切,心中充滿著悲切——然而,在這悲傷的淚水中,卻暗藏著政子心中那無人知曉的無情智慧。
「如何逃走……逃走之後,又該藏身何處?」
陪嫁隊列中的人絲毫沒有覺察,一路唱著祝福的歌謠。不久之後,花轎便晃動著走過了御所之內的唐橋。無數的火把從橋上划過,映得溝壕中的水也一片火紅。館府的燎火熊熊燃燒,染紅了滿山的樹木——祝歌聲緩緩流過——町中民家的家家戶戶,也都點燃了篝火。包圍在祝歌聲中的人馬和花轎燦爛的華蓋,就在這美麗的火焰中緩緩前行著。
然而,剛一走過驛站,前方的路便已變得一片漆黑。唯有負責警衛的武士手中的火把,依舊還在星星點點地燃燒著。
唰——一陣驟雨從原野上橫掃而過。
道路變得泥濘不堪。
身上華服被雨水打濕,人們都冷得發抖。
然而,距離山之木鄉的夫家,就只有不到二里的路程了。前方的夜空之中,隱隱可見漆黑的韮山山麓。
不久。
韮山的山腳之下,也開始亮起了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大概是山木判官邸的林子吧——而比那些燈火更為明亮,有如漩渦般晃動的火光,或許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