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一群青年

放眼望去,滿目芒穗。函南的群山曳出緩緩的斜坡,向著山腳的原野延伸。冬日的陽光,灑落在山腳盡頭的街鎮的屋檐上。

「有人來了……」

芒穗叢中,有人抬起頭伸長脖子,四處張望。

「是樵夫。」

人頭再次沉入了芒穗叢中。

銀色的麥浪泛過——風聲逝去,鳩鳥啼鳴。

「——那麼,佐大人有說過什麼?」

仁田的住民四郎忠常、南條的小次郎、天野遠景、佐奈田的餘一等十四五名附近的年輕人屈身圍坐在芒穗叢中,低聲地彼此議論著。

「盛長,你來說吧——畢竟政子是宗時的妹妹,宗時也必定有口難開。」

土肥次郎實平道。

身旁,是北條家的長子宗時。宗時身旁,是時常夫婦一同照顧賴朝的流放所家臣的安達藤九郎盛長。

其餘的年輕人則坐在三人的對面,遠遠地看著三人。

看樣子,三人似乎是這群年輕人的頭領。

——北條大人的千金近來將與山木判官成親的風聞,如今已經再難隱瞞。親事將於冬日的十一月中旬舉行。

政子希望,出嫁前能與賴朝再見一面。然後,再將自己的真實心際告訴佐大人——昨日此事便已實現,因而今日眾位心腹友人才會聚集一起,打算向佐大人詢問一下,與政子會面之後,政子都與他說了些什麼。

雖說是些友人,但眾人卻都是些一同生長於豆相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並不像平家的公子們那樣,整日戲耍戀情、歌舞宴遊,虛度青春。他們有著更大的志向,希望能夠憑藉自己這強健的身體,讓心中的慾望延伸到半島以外的天地中去。

不,若是說得再直率些,他們希望徹底趕走平家,取而代之。但是,他們心中卻都懷抱著創建一個新時代的抱負與理想。他們並非只是想要興起大亂,篡奪天下。這信念,是在堅信心中的正義,奉百姓萬民的幸福,和朝廷宗室的安泰為唯一之道。

儘管他們只是一群身份卑微的地頭武士,但其中的北條宗時自不必說,土肥次郎實平也罷,天野遠景也罷,仁田四郎忠常也罷,這些年輕人,全都是當時家系長久的世家子弟。

不知何時,這群年輕人便聚集到了年輕的賴朝身邊。

「只待時運——」

他們時刻關注著世間的一切動向。

但凡是佐大人的事,即便是他那段花心的戀情,這群年輕人都會在暗中幫忙善後。尤其對他和北條大人千金的戀情,更加牽涉到了這群年輕人自己的目的——其原因就在於:若是在此地舉兵造反,那麼無論如何,就都無法無視北條家的勢力。若是不能將時政籠絡進來,眾人就不能輕舉妄動。

即便扛出了北條家長子的睿智與熱情,眾人都始終無法打動時政。就算本鄉的年輕人團結到一起,設法說服,時政也只會說上一句「幼稚」,一笑而過。

然而時政平日便疼愛子女,對政子更是視如掌上明珠。以北條家長子宗時為首,這群年輕人都覺得,若是政子與佐大人能夠緣定三生,那麼毫無疑問,時政必然會起兵反對平家。所以,他們一直在暗中守護著從流放所到北條家的道路。

如今,政子與賴朝之間的緣分似已走到了盡頭。不久之後,政子便將嫁給山木判官。

——就如此作罷了?

這群年輕人自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問題的關鍵,並非只是佐大人的這段戀情。原本,佐大人便是個多情種子。這種小事,根本就不足掛齒。

——此乃成就大業的阻礙。

——政子小姐也清楚我等的企圖。

——若是她嫁給目代為妻……

這群年輕人的心中,自然少不了這樣的憂慮與憤怒。

宗時一一拜訪了眾人,希望能讓妹妹再見佐大人一面,闡明真相。若真是自己的妹妹變心,那麼必將取下妹妹的首級,向眾人謝罪。

如此勸解了一通之後,好不容易才過上了這幾天安生日子,等到了今日的聚會——宗時並沒有拿著政子的首級前來。

「既然如此,便由我來講述吧。」

藤九郎盛長客套了一句,向眾人講述了起來。

「昨夜,我等暗中設計,一償了政子小姐的心中夙願,讓她與佐大人見了一面——其後,據佐大人說,小姐她是如此考慮的……請眾位聽我一言。」

之後——

藤九郎盛長便代替政子和賴朝,在眾位心腹好友面前講述了政子的「出嫁真心」。

若是政子拒絕了這門親事,那麼其父時政便是出爾反爾。即便山木判官再如何詆毀北條家,北條家之人便都無法再如武士一般硬著腰板說話,困苦無比了。

此外,面對母親和妹妹們,父親心中也有苦衷。更大的理由還在於,如此一來,北條家便會與目代的山木判官關係不和,說不定還會有些什麼風言風語傳到京都。

話雖如此,但更加重要的理由,還在於政子自己是恨不得儘早到賴朝的身邊去。

旦凡認識政子的人,都會讚揚她的聰慧,但陷入愛河的她,卻也到了趁夜前往流放所的盲目地步,心中更燃燒著熊熊的熱情。

不,從境遇和年齡來看,時至今日,政子的生存意義,也已經義無反顧地轉向了那唯一的男子。而且,這名男子還是最為符合她的理想的名門世家的嫡子。他沒有半點的鄉土氣息,身上帶著一種貴公子的氣質。不光只是武藝,同時善解人意,心懷大志。

俘獲政子芳心的原因,還不僅僅只是那名男子的這些條件,同時,這貴人之子如今卻身陷薄命——她愛上的,同時還有賴朝的薄命。

「你要守護好大人。」

面對兄長宗時在耳邊的囑咐,事實上,政子心中的熱情卻遠遠高於兄長。獨處深閨,政子覺得,自己的這番戀情,是最大的成功。

——分明如此。

她又為何要嫁給山木判官?

出嫁之後,當夜潛逃。

藏匿形跡。

如此一來,罪責便不在父親身上了。

父親只能大光其火,斥罵政子是個不孝之女。再過不久,一切便都會陷於沉寂。

到了那時,政子再到賴朝身邊,一同生活——自然,山木一方也會挑起戰火。那麼北條一方也不會坐以待斃。

這是絕好的事由。

世間之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場愛恨紛爭。京都方面也會掉以輕心。藉此時機,邁出成就大業的第一步,同時舉旗興兵。

「噓……有人來了。」

就在盛長的講述即將結束之時,只見一名放風之人在遠處的芒穗叢中晃動了手。

「是目代的家臣,身後還跟著山木的手下。」

聽到放風之人接連說了兩句,「什麼?山木判官的家臣來了?」

年輕人們立刻露出了嚴肅的目光。眾人手扶太刀,準備起身。

「別起身——若是起身,會讓對方先發現的。」

盛長制止道。宗時也趕忙出聲阻止。

「……」

眾人再次變得沉默,在芒穗叢中蹲下了身。

晚風吹過。眾人從麥浪的縫隙間望遠方去,確實可見一隊人馬正從山上下來。

晚霞之下,馬背上晃動的人臉被映得赤紅,甚至就連白色的牙齒和雜亂的鬍鬚也清晰可見。

來人正是奈古谷寺流放所的僧人文覺。跟在文覺馬後的武士看起來似乎是目代的官差,正向著馬背上的文覺說著些什麼。

「咦?這是要上何處去?」

「看來似乎一身旅裝啊。」

宗時和盛長等人滿心疑惑地看著從山上下來的人馬。過了一陣,人馬斜斜地穿過了遠方的鄉野小路。

——就在此時,馬背上的文覺突然望了這邊一眼。即便屈身於芒穗叢中,騎在馬背上的話,似乎也能看到年輕人的腦袋和背脊。

「且慢。」

文覺躍下馬背,丟下馬匹和官差,獨自一人向著那群年輕人所在的地方走了過來。

「呀。」

眼見事情已經到了再無挽回的地步,宗時、盛長和實平大喝一聲,站起了身來。

「這是怎麼回事?北條大人的公子為首,眾位齊聚一堂,莫不是在商議上何處去採花呢……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猛者,便是一郡也能輕易奪下了。若能奪得一郡,一國之兵便也唾手可得了。佔據一國,奢望八州也就不再是什麼難事了……哈哈哈,這世道可真不太平啊。」

也不知是在笑什麼,一點也不可笑——年輕人們故意露出一臉納悶的表情,絲毫不理會文覺。

平日里,這群年輕人就無人心服於文覺。光是聽那些見過文覺的人傳說的話,就沒人會喜歡他。文覺平日見人便好大放厥辭,這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癖好。他詆毀地頭武士都是無能之輩,說都市全都如同蛆蟲。而在鼓舞青年方面又操之過急,近乎煽動。因為巴結青年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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