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流放所之君

群山,平原,狩野川全都繚繞著濃濃霧氣的清晨。流放所的佛堂中,傳出琅琅的誦經之聲。

十年如一日,每日拂曉,賴朝都從未有過絲毫的倦怠。

少年時,賴朝曾被判處死刑,其後得到池禪尼的協助而得救。在賴朝啟程離開京城的那天——

「縱使有人挑唆,也切不可修習武藝。心中要掛記著父母兄弟的來世,削髮為僧,切勿再受這繩縛之苦了。」

池禪尼當時的一番訓誡,至今依舊深深地留在賴朝的心中,從未忘卻。

但如今,禪尼也已駕鶴西去,辭別了人世——賴朝琅琅的誦經聲中,可以清晰地聽出他為禪尼的來世祈求福壽的意念。

儘管如此,賴朝卻並未遵從禪尼生前囑咐他削髮為僧的訓誡。二十九歲的他,不但紮起了滿頭的黑髮,反而還在為它的光澤而感到自豪。

而這每日誦經的功課,到底是欽慕菩提之心的表現,還是獻給凄慘死去的父親義朝、兄長和族人的供養,抑或是欺瞞世人的作態?光從賴朝端麗的身影來看,依舊讓人無法分辨其究竟。

看到他的人,聽聞誦經的人,還有整日圍繞著流放所的人。眾人心中的想法,也各自不同。

然而,事實卻是難以動搖的。不管賴朝的心中有何想法,這平靜如水的流放所生活,都一一被人上報了京都。

也正因為如此,年復一年,六波羅對他的監視與拘禁也漸漸變得鬆懈,甚至還默許了在他身邊留置侍女——近來,暗中在內堂服侍他的龜前,便是他的第二位愛人。

之所以說龜前是第二位,那是因為兩年之前,伊東佑親的女兒曾經與他一同墜入愛河,甚至還懷上他的骨肉。後來,佑親得知此事,憤然將其子棄於深淵。一時之間,也曾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佑親乃伊東的豪族,其權勢地位與北條家並駕齊驅。事發之後,被佑親叱為囚犯的賴朝雖然也吃了不少的苦,但不知何時,賴朝的身旁卻又有了其他女子侍奉,兩人甚至還不時於眾目睽睽之下互訴衷腸。

龜前不似伊豆女子,性格較為靦腆。當時,民間流傳的戲謔歌謠有云:不懼男子者,加茂女、伊予女、上總女。

為何伊豆的女子不在其中?——有時候,這樣的煩惱也會縈繞於賴朝的腦海中。對年輕的肉體而言,說到無聊,倒也確實無聊得令人難以忍受。

為了驅除心中的煩惱和內心的邪念,每日清晨的修行,對他而言完全是必要的。賴朝誦經的聲音頗為響亮,甚至可以說,蛭小島的拂曉是在他的誦經聲中開始的。

「阿龜——拿水來。」

賴朝滿頭大汗地走出佛堂。從龜前手中接過一碗涼水,一氣喝乾之後,賴朝便再次邁開大步,踩踏著沾滿朝露的冰涼夏草,向著馬廄走去——這,同樣也是他每天清晨必做的事情。

馬匹平安無事地待在馬廄中。誰也沒告訴過賴朝昨日究竟發生了何事。剛一停下腳步,「鬼藤次。鬼藤次。」賴朝便沖著馬夫小屋叫道。

三郎盛綱應了一聲,從馬廄背後走來。

「在下這便將馬牽來。」

盛綱將龍膽黑從馬廄里放出來,牽到了賴朝的面前。

「鬼藤次呢?今早是你照管馬廄嗎?」

賴朝問道。

盛綱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道:「昨日深夜,鬼藤次說是患了急病,回到南條的山村了。夤夜之間,想必他也不便前去向您辭行的吧。」

這些下人之事,賴朝並不是很在意。他說了句「是嗎」,之後便一臉毫不在意的模樣,一如往日清晨一般,跨上龍膽的馬鞍,策馬到原野馳馬去了。

等到人馬都滿身大汗地迴轉而來時,太陽早已衝破朝霧,升到了山頂之上。

「原來如此。」

也不知道是在感嘆些什麼,回程路上,盛綱一手牽著馬轡,扭頭望著賴朝說道:「小人的兄長定綱常說,大人您雖然身形瘦弱,但食量卻很驚人。他時常在小人面前驚嘆說,大人您清晨能夠喝下幾大碗的湯汁。如今看來,也難怪會如此哪……小人盛綱今早也已經是餓得眼前發暈了呢。」

賴朝一笑。

「馳馬也還罷了,清晨的《法華經》二部,倒確實是從肚底朗聲念誦的,眼下,我這五臟六腑之中,早已是空無一物了。」

「嗯,自打到流放所來奉公算起,至今也已十年有餘了。我們兄弟二人,也確實隨著主人積下了些修行呢。」

「已經十餘年時間了啊?」

「嗯。當初家父吩咐我們兄弟二人前來之時,小人還只是個拖著鼻涕的孩童,而兄長定綱也不過只是個弱冠青年罷了。」

踩踏在露水之上,盛綱低頭看了看自己赤裸的雙腳。那雙腳,與尋常農夫並無任何的區別。

盛綱乃是家中兄弟四人當中的老三。其父佐佐木秀義本居住於近江,卻因不願屈服於平家而被趕出了近江,前去投靠了武藏的澀谷庄司重國——其後,他便從未間斷過與伊豆的賴朝之間的音訊和贈物。最終,他將自己的長子定綱和三子盛綱兩人送到了流放所來奉公,做了流放所的家僕。

雖是流放罪人,但依舊保留著貴族般的日常起居的賴朝,在面對流放所的家臣時,也同樣表現得頗為任性。之前盛綱兄弟倆也曾不堪忍受,多次逃回過澀谷。而每一次,其父都會好言勸誡,讓盛綱他們再次回到賴朝身邊——這是一群同甘共苦的主從。正因為如此,如今,他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了難以割捨的主君與家臣關係。

——回想起來,在這段漫長的時光中,還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兄長定綱,是個絲毫不遜於其父秀義的制箭好手。一天夜裡,兄弟兩人一同製作箭支,結果卻讓賴朝給撞見了。

「不知要到何時,我才能親手拉開長弓,將你們兄弟兩人親手製作的箭支搭到弓弦之上啊。」

聽到賴朝如此喃喃自語,兄弟兩人只覺得心中一陣發堵,泣不成聲。主僕執手淚眼相望,幾乎直至蠟炬成灰。

「……也不知這雙腳的指甲要脫落上幾次,那一天才會到來。」

今日清晨,盛綱也是一邊在心中思忖著這些念頭,一邊牽著主人的馬回來的。

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剛到流放所的門前,盛綱便見門口聚集了大批的雜役,吵鬧不休。

「哼,是流放罪人的主從。」

「來了啊。」

「回來了呢。」

閑人們表現出露骨的敵意,用手指指點點,高聲叫嚷著。看樣子,他們似乎是準備猛地圍到賴朝的身邊。

「發生何事?」

賴朝回頭看了看盛綱。盛綱在馬前攤開雙手,回答道:「不知發生何事——小人這就去詢問。」

主僕二人說話之時,雜役們也一直對他們罵罵咧咧,惡語相向。

「盜馬賊。」

「這主僕倆狼狽為奸,貪污騙取了買馬錢。」

「本性難移。」

「流放所的寄生蟲。」

「把馬還來。」

「還馬來啊。」

閑人們嘴裡一直不乾不淨地念叨不休。這夥人,正是集市的無賴和馬販。他們說話口音很濃,剛開始時賴朝幾乎就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等到聽明白了之後,賴朝也不由得臉色一變。

「盛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

「莫非是有什麼誤會?」

「是。」

「你為何默不作答?」

「這其中既存在有些誤會,卻也並非全都只是一場誤會。」

「你知道其中的緣故?」

「稍稍有些了解。其實,是因小人忘記把買馬錢付給集市上的馬販,他們才會說這些話的。」

「買馬錢?」

「是。」

「什麼買馬錢?」

「小人實在是愧對於您。」

盛綱就只是一味地低頭道歉。

在同伴的唆使下,昨日在集市上買下龍膽黑的那名男子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就是它,就是這馬。」

男子用手指著賴朝的坐騎道。

「什麼?是這匹馬的買馬錢?」

賴朝躍下馬鞍,默默地聆聽了馬販們的講述——聽完之後,賴朝不由得為盛綱的迂腐感到納悶。此事並非盛綱之錯,為何盛綱卻始終不發一言,就只低頭致歉?

「休得吵鬧。我將買馬錢付給你便是。」

「只要你給錢,咱們也不跟你糾纏了。」

「你們稍候片刻。」

「行,等就等。」

一眾人等在流放所的矮牆牆根和草叢裡坐下身,依舊一臉不相信地念叨不休。

其實,也難怪他們會難以相信。平日里,即便只是透過柵欄稍稍一瞥,也足以看出賴朝的生活頗為窮困。給予流放罪人的口糧,除了數十石穀物、數斗油和數匹布料之外,就再沒有其他更多的了。

「唉,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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