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初冠

前方,是風馳電掣的駿馬。

雖然吉次早已氣喘吁吁,疲憊不堪,但他卻還在追趕著牛若。吉次只覺得,自己每次呼氣,似乎都會將心肺從嘴裡吐出來一樣。

「唔……不成了。」吉次只覺得無比痛苦。汗水滲入了眼裡。

或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愚蠢,吉次拍了拍胸口,在路旁坐下了身。

身後是一座森之宮。青葉的樹蔭下,陣陣蟬鳴令人感覺到一絲涼意。突然間,牛若從小小的殿堂外廊上開口道:「吉次,怎麼了?」

馬駒拴在一邊,牛若早已在外廊上坐下了身。身上的女裝已經解開,馬背上的行李也已卸下,獨自一人換上了輕快的衣裝。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絲笑容。

吉次從來沒有如此生氣過。就在他準備動手教訓一下眼前這個頑劣不堪的可恨孩童時,只聽牛若開口又道:「吉次,我脫下的女裝,是帶走呢?還是扔掉?」

「那種東西……」

吉次恨恨地咬住嘴唇,低聲念了一句。

「那不是潮音的衣服嗎?潮音可是你的……」

牛若的臉上露出了揶揄的酒窩。

吉次再次在心中喃喃咒罵——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他本以為牛若根本就不經世事,結果卻大錯特錯,這孩子簡直就是早熟。

「吉次,吉次。」

「何事?」

「若是不再需要,那麼乾脆就把這些衣服捲成一團,塞到這大殿地板下的深處去好了。」

「是。」

吉次怒不可遏,終於忍不住回了一句。不知從何時起,這小鬼頭已經變得對人頤指氣使了起來。

他就像是一隻幼豹一樣,在他人餵給餌食和乳汁的時候,已經漸漸地長出了利爪。不同於鞍馬的牢籠和京城的柵欄,這裡就是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所以他才會變得如此放肆——吉次心中,開始覺察到了這孩子絕非池中之物。

「嗯,汗也稍稍歇了。牛若少爺,在下這次可真是吃盡了你的苦頭啊。」

「哈哈哈。」

「沒什麼可笑的。讓恩人吉次如此難堪,可是會妨礙到你今後的武運的哦。」

「你生氣了?吉次。」

「換成是誰都會生氣。」

「我倒不覺得有何不快。我不過就只是假扮了一回神隱罷了。」

「……」

吉次一愣,怔怔地看著牛若的臉龐。離開京城的清晨,牛若還說他從未騎乘過馬匹,心中有些畏懼。回想起這些來,吉次便越發地覺得,眼前這頭幼豹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稍一疏忽,或許還會被他給咬到自己的手。

「這座殿堂背後有口水井。你去找個器皿,汲些水來與我飲用。」

吉次不大情願地用竹筒汲來了水。牛若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吉次,給我送水來之前,你已經先喝過了是吧?卑劣之徒!」

牛若喝道。

還不等吉次答話,牛若便立刻又吩咐了起來。

「讓馬匹也飲些水吧。感覺炎熱的可不光是人。」

吉次根本就來不及生氣。他默默地將馬匹牽到了井邊。牛若跟在吉次的身後,開口問道:「此地是否有與源氏有淵源的神社——你每年往返都會路過此地,應該是知道的吧?」

突如其來的問題,打了吉次一個措手不及。

然而,孩童生性便喜好在大人毫無防備之時突然提問,其實卻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根據。吉次一臉早已料定的表情道:「嗯?不清楚啊。與源氏有關的神社,只要找人一問,應該也會有的吧。」

牛若聞言道:「你不知道嗎?」

這一次,牛若反過來開始用起了告知吉次般的口吻。

「我聽人說,我同父異母的兄長賴朝的母親,乃是名古屋附近的熱田神宮大宮司藤原季范之女——如此一來,這神宮與我源家一族之間的緣分,必然不淺哪。」

「是誰告訴你此事的?」

「是僧正谷的天狗們。」

「嗬,天狗還真是凡事都會告訴你啊。」

聽到吉次驚訝之餘的隨口敷衍,牛若卻較起真來。

「我雖然還沒有見過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但據說在旗屋町里,還保留著兄長賴朝洗兒湯的井。看起來,我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應該就是在熱田出生的——我也希望能到那處與我源氏因緣深厚的地方去,成為一名堂堂男兒。吉次,接下來,咱就前往熱田吧。」

「哎?你要如何成為一名堂堂男兒?」

「我要元服——十六歲時,我險些為人所逼,削髮為僧,我現在要將頭髮視為男子漢大丈夫的標誌,以行初冠之禮。」

「呃,這……」

吉次一下子著了慌。

「你就再稍等一段時間吧。你今後要去拜訪依附的,可是國富民強,威勢蓋天,絲毫不遜於平相國的奧州平泉的藤原秀衡大人啊——你還是請求秀衡大人親手為你戴上烏帽子,元服成人吧。」

「……」

「不樂意嗎?」

「……」

「不光只是元服之事,凡事你都盡可依附懇求秀衡大人。若是沒有了秀衡大人的庇護,你甚至都無法生存下去的。不論何事,你就徹底依仗他吧——只要稍稍在人前示弱,他人就會動惻隱之心的。」

「我不要。」

眼見吉次重新擺起架子,牛若徹底對他的話語置之不顧。

「若是我請秀衡來為我戴上烏帽子的話,那麼成人之後,即便有朝一日我能成為源氏一族的頭領,我也是無法在秀衡面前抬起頭來的。此事不光會讓我那同父異母的兄長賴朝為難,同時也會成為源氏武士的痛腳——所以我不要。」

「絕無此事。」

「我說有便有。」

牛若堅不肯從。之後,他又開口說道:「除此之外,如今我連秀衡此人是善是惡,究竟是何許人也都不清楚。即便去投靠了他,我也不能請他來為我戴上烏帽子——我已經決定,要讓熱田神宮的神主來為我行元服之禮了。若是你不肯來,那我獨自前往便可。」

牛若躍上馬背,再不理會吉次,匆匆上了路。

吉次心中悔恨不已,悔恨之詞恨不得衝口而出。除了緊追在牛若身後,設法討好牛若之外,他已再無其他的辦法。

到了驛館,吉次也雇了馬匹,快馬加鞭地趕往熱田——剛到那裡,吉次便看到了被牛若拴在神宮樹林外的馬駒,而牛若自己,則已向著夏木林的深處筆直而去了。

牛若立於拜殿之下,拍響雙掌,將合十的雙手貼在胸前,祈禱了良久。

吉次也跟在他的身後,也連連擊掌。雖然聲音響亮,但他卻有口無心,不過只是在做樣子罷了。一陣風灌入前胸,「好涼爽。」

吉次喃喃念道。

「吉次。」

「在。」

「社家在何處?」

「我也不大清楚啊。」

「我要元服,就必須請神官出面,你去跟社家提一下吧。」

「是——我該說什麼呢?」

「就說我是個無名的東國武士之子,希望能在神明面前加冠成人便可。」

「或許對方會心中起疑的吧?」

「為何?」

「你不過只是一介旅人,身邊亦無父親陪伴,卻提出要在此元服。」

「無妨。說我是個孤兒便可——而這一點也確是事實。」

「既然如此,我便自稱是你叔父,去拜託神官吧!」

「也不必如此。你就自稱是我的家臣便可。」

吉次再次感到憤怒不已。儘管之前已經說過不知社家人在何處,但此刻,吉次卻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離開之後,吉次久久不曾歸來。但牛若卻滿不在乎,彷彿吉次就是個無足輕重之人一般,靜靜地在拜殿的迴廊上等待著神主出現一般。

不久後,年輕的神主屈膝跪坐在了走廊上。

「是閣下說希望能在神明面前加冠成人嗎?」

神主問道。

牛若回答了句「是的」,之後神主又詢問了牛若出生的故鄉,父親的名字,以及為何要在此神社加冠成人等問題。

「家父乃東國武士,因故不可告知其姓名。在下便與孤兒無異,於神社加冠元服,或可省卻頗多麻煩手續,故而前來——此外,在下聽聞,熱田神宮此地供奉的乃是日本武尊,若能於自己平日崇敬的神明面前初冠,也乃男兒漢之夢想。」

「既然如此,還請稍候片刻。」

年輕的神主似乎也不敢擅自做主。說罷,年輕神主便轉身走進了後堂。

過了一陣,神主再次露面。

「請進吧。」

神主在拜殿的地板上鋪上青色的藺草草席,讓牛若坐下了身。

之後,他點燃神燈,奉上神酒,與另一名神主一同念誦起了禱文,在牛若的頭上戴上了烏帽子,繫上了烏帽子的帽繩。

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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