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山祭

是年秋天——已經到了奧州的吉次返回故鄉的時節。

鞍馬谷異變陡生。近鄰諸人不覺之間,六波羅的三四百士卒已由棧敷岳、雲畑進入,包圍了僧正谷。

天狗的嘶叫聲與人的吶喊聲在大戰之中混為一片。

「掛了許多天狗的頭——」

村裡人特意遠道趕到加茂上游去看。看了回來的人都說:「跟人很像。」

事情的起因,似乎是有人投書向六波羅告了密。鞍馬的寺院中一時議論紛紛,甚至有人說僧官蓮忍應當引咎辭職。簡而言之,「務必讓牛若早些出家。」

眾人的議論都歸結到了這一點上。日後須當一方面嚴格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切斷他與外部的來往,一方面見機行事,最好能讓牛若早日削髮——議定之後,眾人向六波羅表示了謝意與謹慎之意,最終似乎也未遭責難。

難辦的是牛若的出家剃髮的儀式。即使本人迫切希望剃髮,出家受戒,也需論年齡和修行資格,還得按佛門的規矩來辦。比起時下的政令,自負的僧徒們更重視佛門的規矩。

就算他們也盼著「即便早一日也好」,但實行起來,卻也存在著許多的困難。

而問題的關鍵,卻還在於牛若毫無出家之意,學習怠惰。師父蓮忍整日念著「罷了,罷了」,態度寬大。與外部的聯繫是完全斷了,牛若留在僧官的里院,足不出戶。雖然引起了眾人的紛紛議論,剃度的事情卻也被擱置了下來。

但事情卻也並未擱置太久。次年春天,僧官蓮忍喚來牛若,說道:「遮那啊,你已經過了十六了。今年必須得剃度了。你雖說不想出家,但你應該已經懂得辨識自己與生俱來的宿命、經歷和如今的時勢。斷了念,入了佛門做彌陀佛的弟子,拋棄寂寞的心吧!好嗎?」

「嗯……」

「哭什麼啊。都十六的人啦。」

「嗯……師父。」

「怎麼了?」

「弟子知道了。可是,弟子很難過。」

牛若彎了左臂,擋著臉,抽抽搭搭地哭將起來。

「出家了的話,就要與這黑髮和袖子這麼美的和服分別了嗎?」

「你明明知道。還把自己當孩童嗎?!」

「求您等到鞍馬的祭山大典之後。過了五月,弟子一定出家。」

「何故那之前就不行呢?」

「祭典的日子有很多參拜人來登山。那時被人看見的話,弟子會覺得甚為難過。弟子想像往年一樣,盤個孩童的髻,再穿一次漂亮的和服……就算只有今年一次也沒關係。就當是個紀念……師父,求您等到那一天過了吧!」

牛若嗚嗚地嗚咽了起來。蓮忍看著他的樣子,有些訝異。——回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少年時的感傷,囑咐道:「一定要做到哦。過了五月,不許再說『不』了。」

梅雨結束了。山裡面,秋葉濕答答地落在地上。

聞初蟬之聲,更顯幽靜。貴船山的奧之社平常極少有人來參拜。但是剛剛又好像有誰拍了拍手正要離開參拜的殿堂的樣子。只聽一聲「神官」,一位旅人朝著神官所在之處的入口張望幾下,走了過來。

「出去了嗎?沒人在嗎?」

過了一會兒,「哪位?」一位似乎剛剛在午睡的老神職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是奧州的商人嗎?」

「好久不見了。今年敝人又來了。」

「歡迎,歡迎。進來吧。」

「那打擾了。」

吉次洗了洗腳,被領到一間房中休息。

「因為是要到山上來,怕重,所以沒帶什麼禮物。這些,雖然有些唐突了,就權當是殿堂修繕之用吧。」

說罷,拿出一包金子做香油錢。

老神職笑道:「多謝。前年和今年也是承蒙閣下慷慨的布施。」

「不必言謝。對敝人來說,此廟乃敝人生命的守護神。——敝人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毛骨悚然。前年遇到天狗,要不是貴寺搭救,差一點連命都沒了。這點香油錢,不足以報貴寺的救命之恩的萬分之一。」

「哪裡。那時的情況還真是危急啊!」

「深更半夜,被懸掛在兩丈高的樹上,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啊。」

「誰也不會有那樣的經歷啊……那之後,六波羅一眾人獵天狗,掛了很多天狗的頭在山腳下的河灘上。暴晒了好幾天。當中有容貌變了,根本認不出是什麼的;也有幾張臉是住在附近山裡的炭燒的男人呀獵人們見過的。那幾張臉並不是天狗,據說是源家義朝的舊臣。閣下在僧正谷遇到的到底是天狗,還是殘黨呢?」

「那絕對不是人。」

吉次斷然否決道。

「首先,您想想看,若是源家的殘黨的話,為何要抓來這些勢單力薄的人,掛在神社旁的大樹上呢……如果做那樣沒人性的事而自得的話,倒是像天狗們常做的事。」

「老僧和鄉里的人也都認為是天狗做的……」

「六波羅一眾人,假若沒獵到真的天狗,但因為與得勢的太政入道大人有關聯,不會是就取了山裡的樵夫呀獵師呀山裡的男人、這些庶民的頭,說成是天狗吧。」

「原來如此。閣下雖是奧州人,卻是個智者。想必是如閣下所言。」

「話說……神官。」

「何事?」

「有件事想拜託您。不知您是否願意一聽?」

「有何事托老僧呢?」

「上京參拜途中,同行之人甚多,起了點爭端,很是擾人。我想在這裡避個半月左右,一邊休養休養,不知可否借住一間空房?」

這是隔了三年的計畫。憑著自己平日里運籌使用空泛艱澀的商法,這麼多年打拚而來的商業才能,這次的計畫雖然可能很漫長,但是他想並不是十分困難。

即便如此,為保萬全,他還是未雨綢繆,前年他回到奧州平原之後,通過當時受了商法上的事情之命、一樣領俸祿進出的藤原秀衡的側臣,偷偷地說了自己的計畫。

「真的很有意思啊。不過,要是讓世人知道是貴府的慫恿可不好——到底不過是閣下一人的想法,若是牛若自己從平家逃走,無投靠之處,而投奔貴府的話,貴府老爺會庇護他的吧。」

這是藤原家的意向。這次計畫須先確認了藤原家的意向,方可進行。

且能取得藤原家這樣的承諾,也是因為他早有預見。

奧州藤原雖然表面上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裝作平靜,但是絕不是在冷眼旁觀平氏一門的昌盛和太政入道的獨裁。而是非常擔心其擴張。雖如此,卻想極力避開正面衝突。藤原家在心裡默默希望源家和平家的勢力平衡。如若二者起了爭端,奧州便能積蓄力量,維持和平,甚至向西擴張。

在奧州,這麼想的並不只有藤原一門,只要是有點思想的階層,這可以說是常識。吉次的計畫就是輕投一枚小石子,讓波瀾卷及中央——這是取到了平泉家老爺的默許的。

「吉次先生,您每日不悶嗎?」

房間借住與他,已經一個多月了。

吉次枕著胳膊,聽著蟬聲,獨自躺著。

「哎呀,打了個盹兒。」

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

「您說得是啊,有點悶啊。但是,人偶爾悶悶也非壞事。住在山裡,想那平日里一起的商人們都把『悶』這個詞拋到九霄雲外了。睡著醒著都盡想著賭博。」

「哈哈,哈哈。到了這裡,有錢也沒處花了。」

「有點擔心啊。就快跟山裡道別了。」

「『擔心』?擔心什麼呢?」

「如您剛剛所言,離錢和世俗久了,盡生出些菩提心來,難得自己與生俱來的俗氣,也漸漸沒了。沒了之後,商人魂也會淡了。」

「哎呀呀,不要著急。不久還有鞍馬祭典。」

「對了。那是幾日來著?」

「這個月的二十日。」

「就是後天了啊。」

「一年一度的日子,旁邊鄉里的群眾自是不用說,連京里的人也來。參拜的人是人山人海啊。」

「那我就以觀人潮來消磨時間吧。」

那之前他也會時時獨自出門。他跟老神職說前些天去看了龍王瀑布呀,去看了熒石什麼的。老神職對他所說的話一一相信,絲毫不懷疑他的去處。

到了二十日。吉次終日待在房內。到了祭典正中間的一日早上,他道了句「我出去看鞍馬祭典,可能就直接告辭了」,便出了門。

山裡的祭典上,鞍馬的孩童們雀躍吵鬧,好不開心。

天上的山也跟下界一樣被人群淹沒了。這座深山也跟世間一樣被染了色。牛若亦在這人群之中。

「遮那啊,遮那!」

隨著一陣跑過廊下的急促的腳步聲,一位法師從執事僧的房內走了出來,怒吼道。

「哎。什麼事?」

到處雀躍的孩童七八人聚集到了一處,轉頭看來。孩童髻、染成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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