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山谷與天空

《枕草子》云:若近又似遠,鞍馬路崎嶇——

太陽下山之後,路上便再看不到半個人影。即便有,也都是些扛著偌大的薙刀的僧兵,或是猿猴之流。

此外,眾人都堅信,如今山麓的市原野中,時有兇惡的強盜出沒。昔日源賴光斬殺鬼童丸,《著聞集》中攔路搶劫的故事,全都發生在這一帶。這些事,早已深深烙印在了村民和路人的腦海之中。

即便是面朝大路的山麓口也同樣如此。而那些連道路都沒有的後山後谷,就幾乎全是一片想像的世界了。尤其是鞍馬寺西北十町之處的僧正谷,自古相傳,那裡住著一個名為太郎坊的天狗。村民們堅信,每當那裡射出光線,直穿雲端時,各地的大小天狗就會在夜裡會合。

切勿靠近。不可窺伺山谷。

不然的話,惡鬼便會作祟。

即便村民們口口相傳著這樣的言語,卻不知一個來自何處的男子,正獨自一人走過沒有道路的山峰,向著黑暗的奈落而去。

「嘁……該死。」

男子一路走,一邊不時地在腳邊探尋一陣,沖著樹梢扔出石塊。

或許是猿群吧。樹梢上沙沙作響。男子逃跑似的滑下山崖。即便如此,那聲音依舊緊追不放。

「——嘁,沒完沒了。」

男子咋了咋舌,在半山崖上坐下了身。他解開頭上裹著的黑布擦了擦汗,之後再用它重新包住了臉。

此人便是奧州的吉次。

吉次穿起草鞋綁上護腿,繫緊了衣袂。他把革鞘的野太刀往腰間一插,靈活的眼睛和健壯的四肢,看起來就如同夜盜一般。

猿猴的叫聲消逝在夜空,「哇」的一聲,谷底的鳴聲反撲上來,直衝面頰。那聲音,是冰冷的風撲到怪石嶙峋的岩石峭壁上,和溪流低沉的吟聲。

「怪哉。自打入夜之後,周圍就只見到猿猴。莫非真如光嚴否認的那樣,傳說就只是傳說嗎?」

吉次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抬頭仰望著星空。他似乎是在確認自己前進的方向。毫無疑問,下方正是僧正谷。

既然此地便是僧正谷,那又為何始終不見身影呢——話雖如此,但吉次心中期待的卻並非天狗,而是人。

世間的風傳和自己的猜測,到底哪個是正確的?為了確認這一點,今年春天,他比例年的商隊早一步來到了京城。

去年也好,前年也罷,他都始終一年推一年。直到今日,這先前遺留下來的疑問,依舊未能解決。而今年,他鼓起了勇氣,終於來到了這裡。

都已經三年了啊。

揪住知恩院的光嚴,吉次似乎已經抓住了某個秘密的頭緒。當時,光嚴答應吉次,說是翌日夜裡,他會再次到這裡來與吉次碰頭,將一切的原委全都告訴吉次。吉次信以為真,翌日夜裡等了一宿,後來他才得知,光嚴其實早已在當日自殺而死了。

死無對證。一切只能就此作罷。可是,吉次心中的野心,和對鞍馬的疑慮,卻並非光嚴的死就能徹底打消的。

澀谷金王丸和鐮田三郎正近二人在巨大的岩石上坐下。

每次與同伴約定在僧正谷中碰頭時,都會將地點定於此地。四面的山峰也與太古時一樣,長滿了松杉。天狗之堂這座魔王堂,便在這些山峰之中。溪流沿著二人的腳邊淌過,撲向奇岩亂石,發出的怒吼般的聲音,覆蓋了整個山谷。

「……」

兩人默然無語。金王丸抬頭盯著星辰,而三郎則低頭看水。此時此刻,兩人的心中都感慨萬千。平治之亂以後,兩人都淪為了只能整天躲躲藏藏的源氏殘黨。

但是,他們的心中,卻依舊燃燒著脫離陰暗之地,走向陽光之下的夢想。悲嘆與憤慨,早已成為了遙遠的過去。過了十多年不見天日的生活,各自踏上生存之道,相同境遇的人彼此聯絡。身處逆境之中,卻越發地激發了心中的堅毅鬥志和希望。

「……似乎來了。」

三郎低聲道。

金王丸也望了一眼。

猿群般的人影,從對面沼澤的黑暗之中,向著溪流的星辰下,順著岩石鋪成的路,躍過水麵而來。

三人——四人——七人。

多數都是一身土民打扮,其中也夾雜著武士,但大多看來都是些樵夫和獵戶。甚至還有僧兵模樣的男子。

「來遲一步。」

「根井、荻野等兩三人隨後便到。」

眾人圍繞著先到的兩人,在巨大的磐石上坐成一圈,各自在岩石上坐下了身。

「今夜去迎接的人是誰?」

聽到有人發問,三郎正近道:「本該由在下前往的,但因在下邀約了涉谷大人的緣故,便改由箱田的小廝前往了。再過不久,想必便該帶到了吧。」

眾人似乎都在等候著某人的到來,彼此間閑聊了起來。雖然此地並無任何的忌諱,但眾人之中,卻也無人高談闊論、豪言壯語。眾人所聊的,全都是些輕鬆的家常。甚至有人還跟朋友打趣,相視而笑。

每個月里,眾人都會到這山谷之間聚集碰上幾次面。並非每次會面,都會頻繁地傳來新發生的事件和平家方面的情報。只要能看到對方平安無事,眾人心中便都先放下了心。除此之外,就是在暗中保護和教育身在鞍馬寺中的故主義朝的遺子牛若,等待著牛若成人那天的到來。

「——一定要守護著這位公子平安長大。」

眾人都把牛若看作了一顆種子,盡心地撫育培養著他。看著牛若漸漸長大成人,既是眾人的一種期待,也是這份盟約的中心。

每個月,眾人都會幾次將幼主接到此處。而這幫昔日義朝的舊臣們,也會將自己最擅長的本領,毫無保留地教給牛若。

有人講解自古以來的歷史,希望能夠培養出牛若身為武將的英邁氣概;也有人講解軍學,或是從源家興起至義朝一代的事迹,讓牛若早早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有的時候,眾人還會手持木太刀,團團圍住幼主,給他灌輸不服輸的靈魂和肉體上的磨鍊。

牛若並沒有辜負眾人的期望。他似乎一直都在期待,在這樣眾人早已睡熟的夜晚,逃出嚴格的鞍馬僧院,跑到這裡來與眾人見面。

「也太慢了吧?」

「平日從不會如此啊。」

就在溪谷中的眾人聊盡了閑話,感覺到時間已久,終於忍不住開始念叨的時候,「到了。人來了。」

站在岩石上盯梢的一人說道。

過不久,前去迎接牛若的箱田小廝一路跑了過來。可是,他卻並未把眾人等候已久的牛若給帶來。

眾人大驚。以三郎正近和金王丸打頭,眾人齊聲問道:「嗯?少主呢?」

箱田的小廝道:「少主遭到平日厭恨的眾法師責難,今日說是要懲戒少主一番,將少主綁縛於鐘樓的柱子上了——因此,小人這才來遲一步。」

「什麼?少主被綁縛在鐘樓?」

眾人勃然變色。一種掌上明珠遭人損傷般的不安情緒,在眾人心中漸漸高漲起來。

「再說詳細些。光是這些情況,還不夠清楚。你稍稍鎮定下,接著說。」

金王丸出聲斥道。眾人所受的衝擊頗大,一時之間,一場騷動似乎隨時都會爆發。

「是。詳細情況是如此這般……」

箱田的小廝將他從被綁縛於鐘樓的牛若那裡聽來的情況,翔實地轉告給了眾人。

「在下本打算解開那繩索,將少主接到此處,但少主卻說他今晚便不到山谷來了。在下問少主原因,少主告知在下,說是到了半夜時分,那些將少主綁縛起來的法師定會到鐘樓去巡視一番。若是不見了少主的蹤影,未能看住六波羅交託的人,眾僧必定以為少主私自下山逃走了。如此一來,山中必定會引發騷動,搞不好甚至還會波及平日里聚集於山谷中的眾位同伴……犧牲自己一人,暫且忍耐一晚,眾僧明日必會解開繩索,倒也不致有性命之憂。少主還說,讓在下請眾位切勿擔心……」

「嗯。如此說來,少主覺得比起他一人的痛苦來,我等眾人被人發現,才是大事?」

三郎正近和金王不由得被打動。兩人抬起頭,雙眼凝視著鞍馬山峰的黑影。

眾人之中,傳出了啜泣聲。聽聞了牛若在遭遇上天賜予的考驗時的言語,有人欣慰,有人心痛。同時,看到自己精心培養的苗子終於長成了一棵大樹,眾人都感覺胸口一陣發堵。

「無奈。此事就只能等待下次機會了。為了以防有個三長兩短,還是派上兩三個人去隨身保護少主吧。」

「不勞費心。我等自會晝夜暗中伴隨保護少主。」

四五人齊聲說道。

以澀谷、長田為首,眾人各自散開。這時,突然有人大吼了一聲。

「是誰——有人!」

「什麼?」

準備返回的眾人全都轉過身,向著聲音響起的那團漆黑靠近。發現情況有異的那人率先躍到岩石背後,就如同擒捕野豬一般,抓住一名男子,將對方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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