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春曉

昨夜,賴朝從宗清的話里,聽出了自己已是大限將至。

「我想,我應該已經下定赴死的決心了——只要能如此雙手合十的話。」

賴朝一如往常般地率直說道。見他如此鎮定,驚訝之餘,宗清也感到了一絲安心。

今早起來之後,賴朝再次一臉沉思地獨自坐到了幽禁他的屋中。十三日,正是今天。

「——今天是開刀問斬的日子。」

其實賴朝早已知曉。

他的心中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一絲恐懼,但似乎又平靜如一泓清水。

屋外,傳來了與平日無異的黃鶯的叫聲。

就在這時——

黃鶯的影子,在庭園裡的陽光中箭一樣地飛起。看樣子,似乎是長廊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把它給嚇跑的。

「……來了嗎?」

賴朝的臉色蒼白如蠟。目光之中,也開始出現了一絲懼怕。

「佐少爺。」

是宗清來了。剛一看到賴朝,宗清的聲音便開始激動了起來。

「歡呼雀躍吧。雖然還沒有接到命令,不過,今天可是會有好事發生的——大好事一件。」

賴朝依舊還在顫抖,一時之間,他也沒弄明白究竟是何事。過了一陣,宗清告訴賴朝說,小松殿不久就會過來。等宗清說完,轉身離去。

「啊……莫非……」

賴朝這才驚覺,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安坐下去。

其後的半日之中,賴朝心中一直戰戰兢兢,恨不得能早一刻衝破這牢籠,逃到外邊去。

到了午時。

小松重盛來了。他把池禪尼出面懇求,清盛大發慈悲,決定饒過賴朝一命的事轉告給了賴朝。聽完之後,賴朝嗚咽著連聲說道:「謝謝,謝謝。」

賴朝說出了他心中的謝意。

雖然這份謝意發自內心,但轉瞬之間,賴朝又開始覺得自己如此痛哭流涕,實在是太無顏面。他整肅儀容,兩手佇地。

「在下雖不知今後自己將被流放何處,但還請閣下務必代在下向池禪尼大人轉達謝意。」

「不,流放之前,重盛必會設法讓閣下去見一見禪尼,親口向她致謝的。」

說罷,重盛便回去了。當天傍晚,六波羅的官員也攜帶著正式的裁決書來了。

流放伊豆國。

三月二十一日出發離京,前赴流放地。

官員向賴朝宣布這兩點。

至於賴朝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的,這一點根本無人知曉。整日里,他就只是待在幽禁的屋中,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日期將近,宗清問道:「流放伊豆的途中,六波羅將會派出監督行程的檢使和負責敬畏的青侍,不必說,他們絕對不會善待你的。你是否還有親戚朋友,能夠伴你一同走過這段行程?」

賴朝偏著頭思考了片刻。雖然他能想起許多當年父親的熟人和家臣的名字,但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

「沒有——即便有,也必定會對六波羅大人的權勢感到畏懼,沒人敢來伴隨在我身邊的。」

布告的牌子已經豎起。

究竟何事?

眾人都不明就裡地聚集到了告示下。市中、橋下、東獄門前,人群的身影隨處可見。

「寫著流放呢。」

「流放啊?」

「流放到伊豆國。」

「伊豆?……哦。」

京城的人們,根本就無法想像伊豆究竟是個多麼遙遠的地方。

「——不過也好,咱也不必再在加茂川邊看到孩子遭斬了呢。」

眾人似乎都長舒了一口氣,連聲讚譽六波羅的處決道:「慈悲為懷的做法呀。」

恰於此時,民眾當中都大大地意識到,合戰之後,清盛即將作為執掌重權之人,君臨天下——民眾間突然大大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若是此等慈悲為懷的仁者,今後的政道也必將更好吧?」

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但是,另一方面。

清盛的平家一族之中卻風評不佳。而對賴朝的處置,更是最大的惡評。

「既然已經處斬了義朝、義平和其餘的人等,為何卻偏偏饒過了那小童一人?」

「這和大人平日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完全不同啊。」

「聽說是池禪尼和小松殿在大人面前請命的,而大人對其他人等的進言,從來就不會聽從半句的呢。」

少壯派武士之間,紛紛鳴起了不平。

眾將士血灑沙場,好不容易達成的霸業之中,若是摻雜了此等徇私枉法的處置,那可就是正所謂的畫龍不點睛了啊。若是為了平家和將來著想,就絕不該當饒過賴朝——此等強硬的論調也隨處可聞。

「不僅如此。」

一部分強硬派的人們再次聚集到一起,開始了議論。

「常磐又是如何判罪的呢?告示之上,卻也不見對她懷中所抱的那三個男孩的處置啊。問罪所那邊也遲遲未有任何動靜。此事必有蹊蹺。大人的處置,可真是雲里霧裡。此事之中必有內情。」

一傳十,十傳百。

而如今,常磐已經離開了監獄,母子四人都安然無恙地住在七條朱雀附近的小小宅館中。

鎮上那些整日嚼舌的販夫走卒又說,有時夜裡會在那所宅館的門前,看到停有不知其主的車輦。

「六波羅大人來偷雞摸狗了。」

如此傳聞,眼下已是盡人皆知——甚至還有人故意造謠,說得如同他們親眼見到一樣,把此事故意鬧得滿城風雨。

常磐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從年輕時的行徑來看,清盛好色,也是無可隱瞞的事實。

因此,即便是這樣的無稽之談,眾人也從未起疑過。

「嗯,說不定還真有此事呢。」

甚至就連一族之人,也有半數人相信了這種傳聞。

就在這世間紛擾,世人也即將忘卻之前那場大戰的噩夢之時,三月二十日已早早到來。

由頭天的十九日起,賴朝便已遷到了池禪尼的泉殿中居住。為了準備啟程前赴遙遠的流放地,賴朝徹夜未眠,等待著破曉的來臨。

門外傳來馬嘶聲。逐漸地,馬匹的嘶鳴聲中又摻雜了人聲和馬蹄聲。從泉殿的門前到前庭,漸漸聚集起了人群。

「天亮了?」

賴朝從卧床上起身。

看到賴朝起身,泉殿的使女們打開板門,吊起板窗。

——然而,天色卻尚未全亮。破曉前的昏暗天際,甚至還能看到星光。

「啊,那個。」

一名雜仕女看到賴朝正在收拾自己的床鋪,趕忙湊上來說道。

「此處就由我等來打掃吧。您還是稍微梳妝一下,到禪尼大人的屋裡去吧。」

「禪尼大人已經醒了嗎?」

「是的。雖然她昨夜和少爺您聊到很晚,但之後她也就只是稍稍小睡了片刻罷了。」

賴朝照雜仕女說的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探頭到長廊邊的一間屋中望了一眼,問道:「彌兵衛,起床了么?」

宗清立刻便探出了頭來。

「哦,是佐少爺啊。」

宗清走出房門,和賴朝並肩站在長廊上。

「你起得可真早。昨夜閣下與禪尼大人聊到深夜,想來也就只是稍稍睡了片刻吧?」

「不,我已經睡夠了。」

「是嗎?由今日起,閣下便將踏上漫長的旅途了——千萬可別再在馬背上睡著,與同行的眾人走散了啊。」

「哈哈哈。無須擔心,今日必定不會了。」

賴朝笑了。

宗清也沖著他一笑。

昨夜,賴朝曾天真無邪地對禪尼、重盛和宗清說起過之前自己在馬背上睡著,結果在大雪紛飛的近江路上,與父親和族人們走散的事情。

說得那樣天真無邪。

聽聞死罪可免,改判流放伊豆之後,賴朝便開始恢複了孩童的天性,變得有說有笑了起來,無憂無慮地等到了今天。

「等不及,等不及啊。真希望能早日看到伊豆呢。」賴朝道。

昨夜,禪尼曾問過他。

「莫若貧尼送些東西給你,就當作為你餞行吧。你想要什麼?」

賴朝回答道:「想要一副雙六。前往伊豆的途中,必定乏味得緊。」

「真是孩童性情呢。」

禪尼聽後眼中含淚地嘆了一句。

對於早已遠離塵世喧囂,一心禮佛的禪尼而言,種下此等善根,讓賴朝今日遠赴東國此舉,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一大樂事,同時讓她感覺到了自己生存的價值。

「好了……禪尼大概也等候已久了吧,你我這便前去禪尼大人的屋中,拜會禪尼去吧。」

宗清催促了一句,之後便帶著賴朝走過了那宛如華麗寺院一般的泉殿長廊,走向面朝寬闊庭園的禪尼屋外,準備向禪尼辭行。

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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