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佛子與凡夫

主帳旁的守夜人自然一直聽著,甚至就連對屋和遠侍的休息處都能聽到清盛的聲音。

「蠢貨。簡直蠢貨。」

雖然這樣的話時時都能聽到,絲毫不足為奇,「——你竟敢頂撞為父!」

但其後的一喝,卻絕非該是由正三品參議六波羅大人的館府中發出的話語。小廝和雜役們,幾乎就從未聽到過清盛這樣的言語。

以寢殿為中心,從左右的對屋到北面的正堂,再到院子深處的廂房,都彷彿夜空的雲中出現了鵺一般——四下之中,驟然變得寂靜無聲。

夜已深,清盛的聲音更顯刺耳。

「重盛,你是孩子。是我的孩子。不管你再如何有出息,也是一樣。」

「是,孩兒明白。」

「你方才那叫什麼話?居然說為父是沒有半點慈悲心腸的羅剎?若我心中真無半點慈悲,會如此含辛茹苦養育子女?」

「孩兒並未誹謗過父親,說父親大人是羅剎。」

「我耳朵里現在還能聽到呢。別給我斷章取義。我這人最容易火冒三丈的——而你那話,言下之意便是如此。」

「孩兒不敢。」

「真夠麻煩的。少給我東拉西扯。詭辯我辯不過你——不過我還是要重申一遍。不管禪尼說過什麼,不成便是不成。豈有此理——居然要我饒過賴朝的性命。」

「……」

「和郎,你難道就不明白?你設身處地地好好想想吧——他可是義朝的三子。在他上邊,還有次子朝長和長子義平,而其父義朝卻特意將傳家寶刀『髯切』和『源太產衣』賜給了他。光從這一點來看,難道還看不出賴朝此人的非凡之處嗎——知子莫若父啊。」

「可是……父親大人。」

「住口。我還沒說完呢。」

清盛打斷了重盛的話,接著嘆道。

「知子莫若父——重盛,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這一點的。」

「正是如此,禪尼才會如此可憐他。」

「你把一切都推到禪尼的頭上,說這都是她的意思,但事實上,自幼便整日靜心禮佛,喜好佛家那些個言論的人,其實就是和郎你自己——什麼輪迴什麼因果,還有那什麼菩提佛心云云,你是想把這些個狡黠智慧和些小慈悲,運用到活生生的現實中嗎?這恐怕才是和郎你的真實心跡吧——你可別搞錯了。世事變幻,世人也是活的。戰爭與政治之間,那些個佛家道義,根本就只是兒戲罷了。要搞這類把戲,你就到伽藍和小松谷的館府中去搞——別拿到我清盛面前來胡扯。」

清盛激動得面紅耳赤。看樣子,他似乎還打算繼續說下去。

可是,等他舔了一下乾渴的嘴唇,再次看了看重盛之後,才發現自始至終,重盛依舊有如一泓不見半點混濁的清水一般。

「對,正如父親大人您所見,此事並非禪尼大人一人之願,同時也是孩兒的願望。孩兒如此,也是為了一門中人的未來和父親大人您的人望考慮。先前保元之亂後,整日惦記著之前的仇怨,不論老少,毫無仁念地將戰敗的敵方眾人盡皆斬殺的信西大人,其最終的下場又如何呢?對於我們這些生於武門死於武門之人而言,今日敵人的處境,或許就是他日自身的命運。」

「一派胡言。有為父在,就不會讓和郎你等受此大難。」

「憐惜自家之子,此乃鳥獸皆有之天性。又豈是父親大人您一人之心?」

「為父沒心思與你嘴上糾纏。」

清盛最後大喝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對這等慈悲人情,老夫早已厭煩不已。此事休得再言。」

喜惡原本就因人而異,即便是親生骨肉,也一樣會有嫌惡之心。清盛本人就不大喜愛長子重盛。

之所以如此,皆因重盛此人口無遮攔所致。人世之中,紛紛擾擾——而若是與政治有關,就更不可依重盛所言了。

此外,凡事總喜歡扯上佛法和儒學這一點,也讓清盛心中不快。尊崇佛祖,重視學問,這些都無可厚非,可若是換到活生生血淋淋的政爭交鋒,抑或你死我活的戰場之上的話,這類事物就只會阻礙到內心,有百害而無一利。若是將佛法和儒學利用於政治之上,尚還情有可原,可自己身體力行,將自身局限到他人所設想的哲理之中去,那就是愚昧迂腐了。

既然生為清盛,自幼形成的此等性格,降生於這個時代的這片土地上,清盛覺得,如此活過一生至死方休,是在完成上天賦予的使命。若是孔子要說自己不知書不達理,那就讓他說去好了;若是釋迦要說自己是邪魔外道,那也讓他去嘆好了。

自己也同樣是天津日子的後裔之一。有誰會盼著這片大地化作地獄?又有誰會希望看到天下萬民困苦不堪?

一切都為天下蒼生設想一下吧。祈盼天津日子能夠繁榮昌盛的願望,絕沒有半點的二心。為此,必須剷除一切阻礙。外道也好,天魔也罷——若是沒有如此決心,又怎能在政場和戰場上贏取勝利?雖然口口聲聲說想要隱居遁世,但對清盛而言,隱居遁世,賞花觀月,此等人生根本就毫無意義。清盛從不否認,自己這樣的性格,是絕對無法隱居遁世的。

每每開口,以重盛的睿智與學識,想要徹底駁倒父親那粗淺的言論,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雖然重盛始終克盡孝道,從沒有過半點的輕忽——但身為其父的清盛,卻時時覺得重盛是在冒犯自己。若要究其原因,那便是清盛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重盛其實要比自己優秀許多——但膝下之子比自己更有出息,這種事是絕對不會讓身為父母之人感到開心的。

更何況,清盛如今正當壯年——至少,清盛自己是如此認為的。

好不容易才徹底擺脫了貧困,讓眾人對他刮目相看,到了如今這不惑之年,他感覺自己才終於迎來了他人曾經度過的青春時光。如今的自己,正如日中天。想起自己在整個日本規劃的那幅偌大的設計藍圖,清盛便會對些小的衣食住行,也同樣表現出強烈的慾望。

進膳時狼吞虎咽,當著族人與孩子,也會若無其事地談論女人——而每次看到重盛在眾人之中一臉不屑地皺起眉頭,清盛便會趕忙轉換話題。

——總而言之。正是因為清盛和重盛之間的這種父子關係,所以眾人才會覺得,若想懇求清盛饒過賴朝一命,重盛便是最適合的人選。但實際上,這樣的做法就只會越發地讓清盛心中不快,一意孤行。

和禪尼一樣,重盛也在梅花綻放的寒冷深夜中,默默地回到了小松谷的館邸之中。

翌日的翌日。

六波羅傳報,說是懷中抱著三個孩子的常磐,即將由藏身的九條院出頭自首。

自打聽說常磐被捕那天起,清盛就時常絮絮叨叨地詢問隨侍的家臣和問罪所的官員,「之前她都躲到何處去了?為何要逃?」

又或:「帶著孩子?」

再或:「憔悴了嗎?」

不久之後,如同一般的罪犯一樣,問罪所把審問出的詳細口供和請示其處分的書信上呈到清盛處。

看到官員的做法,清盛卻頗為不滿,責備了官員們的無情。

「再怎麼說,此人也是義朝心愛的女子。況且此女還帶著吃奶的孩子,怎可打入問罪所的大牢?為何不去騰出一間武士的房間,讓其住下?」

「老夫要親自審問。立刻將她押到西側的屋裡去,老夫要到那裡見她。」

清盛的話語讓人感到頗為意外。

官員都聽說清盛對賴朝毫不寬容,所以在面對常磐時,為了迎合主子的心意,還故意苛待了常磐,結果卻徹底大錯特錯。官員非常狼狽,不久後,帶常磐到清盛官邸時,官員對待她就如待客一般,一路上照顧有加。

「賜座。」

聽到清盛一聲令下,侍衛連忙在門外階梯下的庭園中鋪開了藺席。

「進屋。讓她進屋來好了。」

清盛趕忙連聲糾正。

——進屋?眾人全都一臉疑慮地看著清盛的臉。看到清盛用下巴指了指階梯上的走廊,官員連忙回答聲「是」,誠惶誠恐地催促常磐道:「進屋吧。」

常磐不敢抬頭。

懷中吃奶的孩子雖然還很天真,但今若和乙若兩個孩子,經過兩夜的牢捨生活之後,已變得十分膽怯。兩人緊緊跟在母親膝邊,寸步不離。

「大人有令,你就進去坐到地板上去吧。」

見常磐依舊沒有起身,官員又催促了一遍。常磐這才寬慰了兩個孩子一句,低著頭坐到了走廊的邊上。

母子四人就如同巢中的小鳥一般,畏畏縮縮地緊緊靠在一起。

看到清盛的左右站著一群臉色肅然的陌生大叔,今若和乙若都緊緊擠在母親腳邊,寸步不離。

「……」

清盛看了看常磐身邊的孩童,之後又看了看常磐那憔悴至極的面容。

這並非清盛初次遇見常磐。自打常磐侍奉九條院,因容貌秀美而在京城中背負盛名之時起,清盛便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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