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到何處去了一趟之後,宗清剛剛回來。坐騎已是滿身大汗。
出了五條松原之外,前方有座馳馬場。在那裡,人們可以盡情地馳馬。不光是人,馬也同樣,若是終日放任它在馬廄中懈怠,那麼不管再好的名馬,一上戰場,就徹底無法發揮出實力來了。所以,調整馬匹的狀態,是武士們每日必須做的事。
「喲。」
「唔……」
路上往來之人,全是六波羅武士。雖然有些人可以在馬上打個招呼便過,但身為陪臣,遇到那些清盛的族人或者直屬臣下,宗清都得一一下馬執禮。
「藤三!」
他對牽馬的武士叫道。
「在!」
「感覺今日路上的族人和公卿,似乎還特別多呢。」
「不光只是今天。如今這世道,世人都變得趨炎附勢了。自打源氏滅亡之後,六波羅的門外,牛車馬匹轎子往來不絕,總是這般熙熙攘攘的啦——這大和大路之外的往來景象,早已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橫轉過去!」
「走背後的小路嗎?」
「人少些好。」
「如今這時節,到處都綻放著梅花呢。」
此處乃《徒然草》中曾提到過的那蘭陀寺的遺址。透過梅林,遠處蒼古的六波羅地藏大殿隱隱可見。
再往前行數步,有處池塘。
「讓腳涼快一下吧!」
宗清策馬來到池畔,躍下馬鞍,露出一臉舒暢的表情。
「是。」
藤三拽動馬轡,把馬拉到水中,讓馬腳浸到了水裡。
策馬飛馳之後,最好能讓馬匹如此涼一下腿腓。因為馳馬場回來的人往往都會繞道來這裡,所以當地的居民都把這裡稱作「冷馬池」。
之前,源氏的武士和馬匹也常會在此聚集。宗清忽然伸出手去,留意著不讓花瓣散落,輕輕折下了一枝臨池盛放的梅花。
「藤三,過會兒你把馬牽回廄里——我先走了。」
宗清邁開了腳步。他的主子尾張守賴盛的宅邸就在不遠處。身為地方官,賴盛長期駐守尾張——所以,偌大的宅子里總是不見主人的身影。
儘管如此,不久前起,宅邸的門裡門外,就各站上了十餘名全副武裝的兵卒。戒備森嚴的模樣,與周圍那種寂靜閑散的感覺格格不入。每隔一陣子,土牆外就會有三四名巡邏的兵卒,扛著明晃晃的長槍從門前走過,但宅子之中,卻閑靜得有如寺院一般,甚至連黃鶯的啼聲都隨處可聞。
「沒什麼異狀吧?」
宗清沖著守門的兵卒問道。
「沒有。」
聽到兵卒點頭回答,宗清徑自走過大門。中門裡,也屯駐了不少兵卒。
「您回來了。」
「嗯。」
兵卒們的目光,停留在宗清手裡的那枝梅花上。即便在無心之人眼中,或許也會覺得那枝梅花是如此之美。
宗清就那樣拿著那枝梅花,向著院子深處的一間屋子走去。梅花枝條上,不時飄散著陣陣梅香。
「佐少爺,你可方便?」
話音剛落,就聽屋裡傳出了少年說話的聲音。
「彌兵衛嗎?」
屋中之人,正是在關原遭到擒獲,不久前關押幽禁於此的囚徒——賴朝。
賴朝木雕似的正襟危坐在圓形坐墊上。
雖然兩頰豐潤,但和其父義朝一樣,賴朝也長了一張長臉。平家人總是喜歡取笑源家的人,說他們都四肢健壯,尖骨長臉,血統就彷彿南部駒一樣。但是,這種傾向卻也並非完全沒有。
身上的白色天蠶小袖和紫色的公子袴,都是來到此地後,他人贈予的衣物,但賴朝似乎每日朝夕都會將衣飾疊放整齊,摺痕分明。
「甚是乏味吧?」
彌兵衛宗清在賴朝對面坐下身,輕聲撫慰道。
賴朝的唇角輕展笑靨。
「不。」
他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覺之間,賴朝濃密的黑髮,沁入了宗清的眼中。
不光頭髮。
可惜的是,如今眼前這如月碧空的明眸、朱唇白齒,必定都將在不久之後歸於塵土。一想及此,宗清心中總會有種不忍卒睹的感覺。
「你都做了何事?今日——」
「看了會兒借來的唐朝白居易的詩集,還有司馬遷的《史記》。」
「《史記》與詩集,兩者之中,哪一方更有意思,更讓你覺得喜歡?」
「詩文讓人感覺乏味。」
「比起李白和自居易的詩,寫中國治亂興亡的《史記》更合你心嗎?」
「嗯……」
賴朝正要點頭,但看到宗清的眼眸,又連忙含糊其詞。
「雖說喜歡,也並非當真那般喜愛。」
「如此說來,究竟何樣的書卷,才最合你的意呢?」
「……」
一時之間,賴朝不知自己該如何作答。
他睜大了那聰慧的雙眼,陷入了沉思。屋中沉浸在香氣之中,陰暗潮濕,但賴朝的眼眸中,卻映出了戶外的春日天地,有如一泓清澈的湖水。
「——經文。」
少頃,賴朝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回答了宗清的問題。
「若是遇到假名寫的經文,能借我一閱嗎?」
「咦?你小小年紀,為何會喜歡經文?」
「亡母生前曾帶我參拜過嵯峨的清涼寺,而我與中河上人也相交甚厚。前些日子我到黑谷時,也聽了一位法名法然房源空的小師父講經。」
「所以你……」
「對,不知不覺間,聽人講解經文,已成了我的最大嗜好。」
說著,賴朝低下頭去——
「我……若我此番能夠避免斬首,苟活於世,希望能夠到叡山或者清涼寺之類的寺廟中去,靜心禮佛。若說到住所,那麼我還是最喜歡寺廟。」
宗清的目光停留在了屋中一隅的小桌上。桌上並無牌位,唯獨放了一碗清水。儘管身陷囹圄,命運可悲,但看樣子,賴朝似乎仍舊朝夕為父兄之靈祈求冥福——
耳中聽聞年方十四歲的童子之言,卻對一字一句都深存疑心,這或許就是成人的一種惡習,人的一種奸智。宗清心中不由暗自反省起來——不,每次面對賴朝時,他的心中就會不自禁地重新考量起來。
「佐少爺,我從洗馬的池邊帶回一枝梅花,給你看看,你把它插上吧!」
宗清走上走廊,拿來梅花讓賴朝看了看,遞給了他。
「啊!」
賴朝開心地叫了一聲。
他畢竟還是個少年。
「外邊的梅花已經開了。」
「那邊有個銅瓶。我去汲些水來。」
「我自己來。」
賴朝看來格外開心。他親手把梅花插到古銅的瓶中,連同瓶子,把梅花放到了供放著那碗清水的小桌旁。
「真香——」
賴朝嗅著花香,開心地說。
「彌兵衛。」
「何事?」
「我還有一事相求。」
「敢問何事?」
「你願答應我嗎?」
「你先說說吧。」
「能否賜我一把小刀和一些木屑?」
「小刀?」
「正是。明日便是我父義朝的五七忌辰。我想削個小小的塔木牌來供奉。」
「……嗯。已經過去這許多時日了啊。」
宗清見他可憐,便答允了他。
「身為囚犯,本不當給你刀刃的,但為了達成你的心愿,我就替你想想辦法好了。」
回到自己屋中,宗清便喚來了自己的手下丹波藤三,讓藤三去準備一百支塔木牌,送到了關押賴朝的房間。
賴朝見後欣喜異常,讓藤三幫忙傳話,告訴宗清說「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我總感到於心不忍,盼能救他一命。」
宗清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思忖。不,不僅僅只是思忖,商量此事的最佳對象,便是主人尾張守賴盛之母。她同時也是清盛的繼母——宗清瞞著所有人,跑去懇求了禪尼。
禪尼本人是位虔誠的佛教信徒,而之前宗清也曾多次聽人說過,禪尼是位慈悲為懷之人。因此,數日前為主人捎帶口信,探望禪尼之時,宗清便提起了一些關於賴朝的傳聞。
聽過之後,禪尼眼中含淚地說道:「苦命的孩子!如今他的起居如何?情緒還好嗎?」
見禪尼啟齒相詢,宗清便將自己的想法照實說了一遍。
禪尼重重地嘆道:「是嗎?」
翌日,她便在從每日到寺院去參拜的回程中,踏訪了兒子賴盛的宅邸。
禪尼此番原本就是私行前來,所以她便暗地裡見了賴朝一面,賜給了賴朝一些點心,之後便返回了自己家中。
「見到賴朝,貧尼感覺他和十七年前亡故的兒子右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