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紲車

時近二月,黃昏的天空天色昏沉,冰寒徹骨。伏見的船戶津上,小小的氈船就如同聚集而來的水鳥一般,密密麻麻地擠在橋下和岸邊。

水面上,依舊泛著載著旅人破浪而行的只只小舟。同樣也有將各村的雜谷和炭薪運往京城市集去的貨船。鵜鶘漁民的小舟被拴在岸邊,如今早已無人顧及。白天時,白拍子居住的船上似乎空無一人,可每到夜裡,他們就會在氈布外掛上紅燈,宛如星辰,招攬著那些尋求歡樂的男子。

如此看來,河面之上的人們,其實也同樣有著春秋的命運,每一天,都在為了生計而奔忙著。

「給二位添麻煩了。多虧兩位的好意,孩子們也打起些精神來了。前往墨染的話,興許此番踏訪的人家也會收留我們母子……就此別過。」

水面之上。

狹小的氈船之中。

為了贍養病弱的母親,一對年輕美貌的白拍子姐妹經營著這艘小船。今日清晨,白霜尚未散去,前往集市買東西的妹妹在回程路過的町屋廂房的角落裡,發現了這已被凍僵的母子四人。

——真是可憐。

白拍子的妹妹攙起了這個手裡牽著兩個飢餓的孩子,懷中抱著嬰兒,蹲在街頭的霜霧中的貴婦人,把他們母子四人帶到了船上。

離開清水寺觀音堂,度過了幾天幾夜,甚至就連常磐自己也覺得,自己竟然還能活到今日,這簡直讓人感覺不可思議。回首往昔,常磐自己並非自幼便身處宮闈之中的侍女,年幼之時,她也曾在長滿雜草的鄉下踏過麥子,搗過粗米,到了十歲、十一歲時,也曾頭頂著籃子和篩子,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販賣過蔬菜水果——過去的生活,現在反而讓她感到無比的幸福。

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子。

飄雪之日和歌,明月之夜聞香,把風花雪月看成世間常態的那些人當中,突然夾雜了這麼個從九條的女院找來的雜仕女。不光如此,她卻還終日受到其他人盼都盼不來的源義朝這類武家豪門之人的摯愛。

「你看她,也不知哪兒來的野山茶,插到琉璃花瓶里,還就放到豪門家主的桌前去了呢。」

就在這些以前的朋友和身邊之人心懷嫉妒的壞話之中,不知何時,常磐與義朝之間已經生下了三個孩子。

常磐幾乎就從未享受過千金小姐的生活。

所以,和歌之道,聞香之學,常磐既不懂得這類貴婦們的風雅,也沒鑽研過多少的詩書。如今的世道將會如何轉變,六條的那位心無旁騖、一心深愛她的義朝大人一家,和六波羅的清盛一門之間到底有過些什麼摩擦過節,兩家人究竟處在怎樣的危險境況之中,直到開戰的那天,常磐都一無所知。

女人的二十三歲。

她的膝下,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長子也已經七歲。每天,常磐的心中,就唯只挂念著將孩子們養育成人,和如何不讓義朝大人移情別戀——為此,她從來不曾懈怠過每日朝夕的化妝。她的每一天,過得都是如此的辛勞,令她精疲力竭。

走到今天,回首再看看如今的自己,也許確實會讓人感覺造化弄人,命運多舛,但如果自己出生在深閨之中,沒有經歷過幼年時那貧困辛勞的生活,那麼說不定或許自己早已在昨夜前夜之中凍死街頭,或者跳河自殺了。

不,在那之前,或許自己會把這三個孩子送到六波羅那裡,懇求平家饒過孩子們一命——每次回首往事,常磐都會痛感到自己經歷過的那段貧賤的孩童時代的可貴之處。

見常磐起身告辭,白拍子姐妹露出一臉心疼的表情。

「那,你多保重。」

兩人並未出言挽留。

姐妹兩人看樣子有些擔心白天他人的耳目,而且似乎也已經隱隱猜到了些有關常磐母子的身世。

懷裡抱著幼子,手裡牽著長子和次子,顫巍巍地踏過橋板,母子四人趁著夜色上了岸。姐妹兩人那患病的老母,也把臉湊到姐妹倆那白皙的面龐旁邊,從氈布後邊目送著母子四人的身影。

「小少爺,有空再來啊。要是你們去投靠的那戶人家不願收留的話——」

姐妹倆的老母一邊擦著老淚,一邊說道。

「……就此別過。」

常磐站在岸邊,鄭重地向著小船上的人低頭致謝。

四周哭聲一片。

對方曾經恩惠施捨過自己清粥和點心,可常磐自己,卻沒有流半滴眼淚。

只是在離開小舟的時候,常磐突然感覺到眼眶有些發熱。看到白拍子姐妹的老母,她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擔憂。逃離六條的半路上,與自己失散了的母親,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等到安頓下來之後,說不定或許便能查到些消息。常磐在心中暗暗激勵著自己。走在手牽著手的今若和乙若身後,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常磐心中暗自想著——

之後,自己要去投奔的,是伯父伯母一家。伯父鳥羽藏,以前曾經是個窮苦百姓。後來託了常磐的關係,懇求了義朝,在六條家做了名下人。合戰爆發前,伯父已是腰佩太刀,作為牛飼頭,掌管了中門的牛馬廄。

如今,聽聞伯父已在墨染的山村裡築起了豪宅,與伯母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若是自己此時前去投靠,看在義朝大人當年的恩情的分兒上——這,已經是常磐母子唯一可去投靠的地方了。

「不可。」

「我不要。」

「母親大人!乙若他……」

「你撒謊。」

「拿出來。」

「你撒謊,你撒謊。」

突然之間,走在前邊的年幼的兄弟倆不知爭執起了什麼。兩人站在遠處的路邊大聲叫嚷著,感覺隨時都會扭打到一塊兒。

恍惚之間——神情恍惚,一心惦念著心中念頭的常磐突然一驚。

「你們兩個。」

常磐趕忙快步走近兩人,可今若和乙若非但沒有停止爭鬧,常磐懷裡的孩子反而卻鬧起了性子,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常磐心中一慌,擔心要是此時平家的武士或者驛站的官員路過的話,那可就徹底完了。

「今若,今若。你是做哥哥的,怎麼可以出手去打比自己小的弟弟呢?」

常磐趕忙把乳頭喂到懷裡的孩子口中,腳下踏著無聲的歌舞節拍,出聲責備了兄弟倆一句。

「可是——可是啊,娘親。」

做哥哥的今若從弟弟手裡劈手奪過一串干柿,遞到母親面前,嘟著嘴說道。

「娘親,乙若他把人家百姓家門口晾曬的柿子給拿來了……」

「他怎麼去拿的?」

「啥也沒說,就悄悄地拿走了。悄悄偷拿別人的東西,這可是做賊啊——娘親。」

眼見哥哥今若跑去找娘親告狀,乙若二話沒說,張大他那小小的嘴巴,把柿子串一橫,一口就咬了上去。

「身為武家的公子,怎可做出這等行徑……」

常磐感慨了一句。可是,她卻再也無心責備自己的孩子。

——真難為孩子了。

常磐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種憐憫之情。這幾十天里,自己雖然一直陪在身旁,可身為母親,自己卻始終沒能讓孩子們嘗過一丁點的甜味。她甚至感覺到了一種內心的愧疚。

而一想到「甜味」這個詞,甚至就連她自己也不由得感覺胃裡翻江倒海,嘴邊垂涎欲滴。常磐體會到了對糖分的渴望。嘴上雖然責備著弟弟的行為,但此刻,身為兄長的今若,也一臉羨慕地看著乙若大嚼干柿的模樣。

「乙若,別光顧著自己吃,把那干柿也分一些給你的哥哥吧。」

常磐說道。

「吃嗎?」

乙若一臉滿足的模樣,把柿子串一分為二,將其中的一半遞向了兄長。

「我才不要呢……我可是源義朝的公子,豈能吃這偷來的柿子……是吧,娘親?」

八歲的今若,早已對自己的身份有所了解,也深明平日所習的庭訓中的道理。

常磐把兄弟兩人拉到一旁。

「也莫這麼說,今若你就拿著吧——雖然弟弟他偷偷拿人東西不是好事,但你們兄弟貴為公子,不知東西要靠買,倒也難怪。你們回到拿柿子串的那戶人家那裡,把錢拿給人家。」

常磐拔下一隻插在頭上的金釵,遞到了兄弟兩人的手中。

兄弟兩人拿著金釵,按照娘親所說的,悄悄回到了那戶農家的屋檐下,把金釵插到了懸吊著其他乾菜和柿子的繩子上,又回到了常磐身邊。

「好了,吃過柿子,你們可別再鬧彆扭了哦。眼下就只有一二里的路程了。到了墨染的伯母家裡,伯母一定會拿出好吃的東西、溫暖的被褥來招待咱們的。你們可要堅持一下哦。」

常磐激勵兒子們幾句。母子四人,再次從驛路邊上回到了不見半點燈火的鄉下小道上,蹣跚地邁出了腳步。

兄弟倆剛剛安靜了一會兒,結果六歲的乙若卻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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