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野山茶

在修行佛法的僧人當中不乏許多年輕人。

尤其是在這座位於京都八坂鄉的清水寺,因為與東大寺聯繫密切,寺內也設有奈良學生的宿舍,到了夜裡,學生們便聚集到一處進行討論與聊天,即使是正月的夜裡也是如此。

「去看楝樹嗎?」

「什麼是楝樹?」

「五條的牢房門前的那棵巨大的樹。義朝的首級被懸掛在那裡。後來,他的兒子義平的首級也懸於此樹之上。」

詢問之人聽罷不悅地答道:「不,不看。」

另一人又說道:「其實前天就已經沒了。不知道是在何時,我看到首級被人下葬了。」

「被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個人。

「不用說,一定是源氏的餘孽。常常可以看到他們不分晝夜地在六條之館進行靈前守夜,是仰望著主公首級的一族。」

「原來是這樣。」

埋葬首級時那慌忙的景象,一瞬間湧入年輕學生們的心頭。

「會遭到懲罰的,上天會降下刑罰的。」

其中一人小聲地嘟囔道,聲音彷彿突然拋過來一般。眾人的目光轉向那個人。

「何出此言?」

有人追問道。

「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三年前的保元之亂當中,義朝不是對自己的父親見死不救嗎?」

「與其說為義是義朝所殺,不如說是清盛和平家的其他人讓義朝殺的。朝堂之上,為義已被判處斬首,所以,即使是義朝也不能對他進行包庇和幫助。若是在朝議上用弓箭殺死主君,則會成為謀反。與其忍氣吞聲,不如讓兒子親手將自己處死。」

「無論如何,最初向上皇獻策,點燃合戰的導火索的不就是義朝嗎?戰敗後,上皇被流放到了贊岐,父親為義也在朝議中被判了死罪,為何時至今日又會……」

「且慢!」

辯論之人情緒激動。

「你方才所說的只是人道論。這個問題不從更大一些的視角上來看是不行的。」

「你在說什麼呢,人如果脫離了倫理道德,那還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

「照你那樣說的話,義朝雖然是一個非人道的人,但人生中並不存在任何瑕疵,對於在如今這樣劇烈的安定與動蕩興亡的浪潮當中的武將來說,只是遙不可及的一個夢。那麼……雖然不能大聲說出來,六波羅大人又如何?」

「你又在詆毀平家了嗎?」

「我並非感情用事。」

「聽上去蠻有道理。」

周圍開始響起了眾人的說笑聲。

「都不要再說了!」

雖然有人這樣說,但是在場的那些辯論家仍然在說個不停。

「說到底義朝這個人不過是一介武夫。想要在政治鬥爭中與平家進行對抗,之前的保元之亂也好,今年的平治之亂也好,很容易就被打敗了。」在信西入道等人看來,義朝只是一個很容易被騙的人物,更不用說和六波羅做比較了,雖然不知道武力上如何,但是要論政治頭腦,他和六波羅是不能相比的。

先不論平家還是源氏,不能將他們當作幻想或是傳說。而且,對於大臣和長者的稱呼,即使是在別人聽不到的情況下,直呼其名也是不對的。為了表示禮貌和謙遜,自大的行為常常會受到負責教職的僧侶的訓斥,但是,當年輕人聚集起來的時候,有時也會將禮儀等規定拋之腦後。

「咦……」

在場的其中一人突然間豎起耳朵,眼睛看向人群外的地方。緊接著眾人都閉上了嘴開始巡視著夜晚籠罩著寒氣的牆壁。從某處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嬰兒的聲音,彷彿便是黎明之聲。即便處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時代,那聲音卻在訴說著存在於未來之中的永恆。

但是,此時正值深夜,在本應沒有女人存在的寺院中,哭聲更加引起了年輕修行僧們的疑心。

眾人覺得奇怪的並非嬰兒。對於陪伴於嬰兒身邊之人,眾人心中湧起種種猜測,浮想聯翩。

「莫不會是有人在這佛門清靜之地藏匿了女子?」

眾人儼然有了一種嗅到他人秘密的感覺,全都驟然壓低了嗓門。

「——去看看吧?」

過了一陣,只見角落裡的一人站起身來,邁開了腳步。消瘦的人影在牆壁上一陣搖曳,向迴廊邁步走去。

「光嚴。喂,光嚴。」

屋裡有人叫了一聲。

「什麼?」

光嚴從門縫裡探出了半個身子。

此人年紀尚輕,感覺似乎一直重病纏身,沉默寡言。看他還只有十七八歲模樣,常年在此修行的學生立刻便開口逗了他一句。

「你要去看看?」

「是的。」

「幹嗎這麼著急?」

「就是有點掛心罷了。」

「話說,那個把帶孩子的女人藏到寺內的人,就是你吧?」

「……」

光嚴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

話音剛落,一眾學生便齊聲笑了起來。

「絕無此事。」

光嚴一臉急忙辯解的表情,引得眾人更加感到好笑,相反,卻沒人留意到他的臉色。

沒過多久,嬰兒的啼哭之聲便再也聽不到了。而出門查探情況的光嚴,不久之後也回到屋裡,向眾人報告道:「也沒啥事。」

「沒啥事?」

眾人當中的一人故意問道。

「嗯。是產寧坂下一家陶匠的老太,半夜裡背著總愛夜啼的孫兒來參拜安產菩薩罷了。」

光嚴一臉嚴肅地回答道。

「哇哈哈哈。」

「啊哈哈哈。」

眾人其實心中早已猜到了幾分,他們彼此嘲笑著胡亂猜測的對方,拍了拍手。

藉此時機,眾人紛紛起身言道,「睡了吧。」

「嗯,差不多也該安寢了。」

說著,眾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供他們安寢的巨大伽藍之中,屋中就只剩下三四個人,打掃眾人吃剩的麥煎餅,收拾燈火。

打掃收拾完畢,關上格欞懸窗,等到清水寺中最後一盞燈火也熄滅之後,從花頂山到東山一帶,就只剩下風聲還在獵獵作響了。

遠處的夜霧下,加茂川的水面似乎已經結上了一層薄冰,隱隱發白。雖然戰事已暫時告一段落,但京中卻依舊不大安全。六條附近在戰火中化作了一片巨大的廢墟,而六波羅周邊的長明燈光,也徹底消失不見了。

「常磐夫人,請開門吧……您不必擔心。我是方才來過的光嚴。……常磐夫人。」

音羽的瀑布,也化作了冰柱。本以為是樹葉,但定睛一看,從御堂的格欞懸窗和邊緣上散落下來的,卻是白色的雪珠。

「常磐夫人,您已經安寢了嗎……請您還是起來一下吧。我是光嚴。」

此處地處產寧坂之上,背靠著音羽山。光嚴一邊留意著周邊的動靜,一邊推開了安產菩薩御堂的門扉。

「好的……這就來。」

御堂中傳出了回話聲。

那聲音很低。即便如此,卻也完全可以從嗓音中聽出女子的年紀。

御堂里傳出輕微的響動聲。過了一會兒,御堂門扉的縫隙間,射出了微弱的亮光。這是一間之前從未有人住過的殿宇,懸窗破舊不堪,牆壁上沾滿煤灰,屋頂滴答漏雨。儘管殿宇早已破敗不堪,但如今,卻有人在此過夜。

這樣的事,本來便足以招人疑心了。光嚴忐忑不安地站在殿門之外,等待著裡邊的人開門。

「御前夫人……恕小人失禮,如今情勢危急,請您就別再執著於梳妝打扮,儘快開門吧。」

聽到光嚴的催促,裡邊的人也趕忙回了話。

「好,好。立刻便來。」

屋中之人的回話中,帶著一絲悲切的感覺。光嚴雖然於心不忍,但他卻依舊強忍著內心的憐憫和歉意,補充道:「有勞了。」

話音剛落,殿門便輕輕地開啟了。冷若冰窟、燈火搖曳的御堂中,端坐著一尊頭頂直達天花板的觀世音塑像。

然而,剛一踏進御堂,一陣令人回憶起自己往昔的甘甜氣味便徹底包圍了光嚴。這,是一股讓人感到溫暖的母乳氣味。

「終於安寢了啊。」

就在觀世音塑像的衣角之下,以塑像的台座當屏風,木質的地板上鋪著兩床草席。女子重新在草席上坐下了身。光嚴坐到女子的對面,湊頭看了看對方懷裡的孩子。

「嗯,睡得很香。」

常磐也低頭看了看自己臂彎里的孩子甜美的睡臉,嘆息般地喃喃說道。

過了年關,牛若就要滿兩歲了。這孩子生來就是一副倔脾氣,再加上剛剛經歷了年末的那場戰事,不光夜裡不肯安睡,有時還不願吃東西,弄得常磐的母乳也徹底沒有了。如今天寒地凍,夜裡卻連床被褥也沒有,也難怪孩子會半夜啼哭。

「嗯,公子們都睡得挺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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