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馬上眠

二人並不打算在屋中久留。爐火若是過於旺盛,不但會使人耽於溫暖,令之後的路程更覺痛苦,同時還會招人耳目。

稍作逗留之後,二人便離開小屋,再次策馬疾馳,到得方才的岔路口。

「後會有期,金王。」

「後會有期,兵衛大人。」

二人心中各自懷著無量感慨,彼此呼喚了一聲。

「願閣下此去一帆風順。常磐夫人與三位公子的前途,就託付在閣下身上了。」

「在下明白。」

金王答道,語調頗讓人感覺放心。金王又道:「附近並不太平,閣下也需多加留心,千萬保重——願閣下早日尋得佐少主,趕上大人,平安逃離,踏上美濃路。」

「唔。如此,那就改日東國相見了。」

「嗯。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

金王獨自策馬西去。

兵衛正清在路口向東而去,左臨琵琶湖,再次四處搜尋起了佐少主的身影。

然而,直到清晨,兵衛正清也依舊未能發現右兵衛佐賴朝的人影。

賴朝絲毫未曾覺察,自己究竟是在何時從父親兄長和帳下眾將的隊伍中掉隊的。

賴朝一怔,猛然睜開了被雪花覆蓋凍僵的眼瞼,眼前卻已再不見父親的身影。也看不到兄長和帳下諸將的人影。

「掉隊了嗎?」

賴朝急忙策馬急趕。

賴朝心中一驚,胯下的坐騎也隨之一驚,捲起一陣白色的旋風,一路狂奔向前。

但未能疾馳多遠,坐騎立刻便又再次疲累了起來。賴朝此刻也同樣滿身疲累。他的心中,沒有不安,沒有感情,甚至沒有恐懼。

唯有倦意。

他只是個年方十三的童子武者。雖然身披源氏世代相傳的紺綴寶甲「源太產衣」,腰佩「髯切」太刀,跨坐於鹿毛鞍上,看似一位威儀堂堂的武者,但賴朝此時只有十三歲。

「……好睏。」

賴朝心無他念,就只有這唯一的念頭。

雖然雙手已然凍僵,下意識間自然地握住了馬鞍和轡繩,但賴朝的腦海卻絲毫沒有自己此去的方向。就彷彿眼前這白茫茫的天地一般,賴朝的腦海中也同樣是一片空白——白色,恍惚之間,賴朝在這無盡的白色中晃動著身體。

回憶間。

他已經無數次地陷入了這種狀態之中。或許,自己就是在陷入恍惚之中時,與父親義朝和家人走散的吧。走在這霏霏紛紛的白毫大雪之中,只需相隔十間二十間的距離,便再也無法看清彼此的身影。而道路之上,也看不到任何的馬蹄印跡,分不清眾人究竟是取道東行,還是掉頭向西了。

——佐少主。

——佐少主。

似乎有人正在呼喚自己。賴朝一驚,趕忙睜大了眼睛。好美!眼前,唯見一片凄美的鵝毛大雪。

賴朝策馬上前,並無半個人影,收轡停馬,也絲毫感覺不到人的氣息。白茫茫一片。空無一人的世間,竟是如此的美。

不知何時,賴朝再次在馬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原先是何處的家臣,森山宿中,住下了一名落荒逃來的人稱源內兵衛直弘的可怕浪人。

白天,六波羅的武士曾來過此間,召集驛館客棧的老闆官員,訓示道:「倘若有人遇到左馬頭一族,抑或其他源氏家人餓極乞食,療傷求葯,可當場和顏以待,將其招至小屋中。待其進入屋中之後,便當即刻投報官衙,或求助於官員、地頭武士,務必將源氏之人生擒活捉——休得手下容情。若有人膽敢包藏源氏中人,必當治以重罪。此外,手刃源氏的殘兵敗將者,獻上其人首級,可保汝等出人頭地。能否成就一世富貴,全在此天賜良機了。」

歲末年初,正是眾人等待著春日再來的時候,源內兵衛卻自秋天起便始終是一身布襖。聽聞了朝廷頒布的這番詔令之後,他便立刻飛奔到病弱的孩子和叫嚷的女子居住的茅草屋,一邊砍伐著屋後樹林里的竹子,一邊說:「春天的腳步終於近了。」

他在削尖的竹竿尖上抹上油,野豬般的眼睛裡散發著光芒,大白天的就四處轉悠尋覓,卻始終無法追尋到半點春天的腳步聲。

夜晚來臨。

暴風雪暫且停歇之時,幽藍的月光不時露出臉來。源內兵衛就彷彿一條野狗一般,踏著積雪緩緩來到客棧外。

——咔嚓。

客棧外的馬廄里傳出了響動聲。馬匹的身後,兩柄長柄刀散發著寒光。

「……是、是誰?」

源內兵衛和對方都嚇了一跳。

過了一陣,三人才彼此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這不是源內嗎?」

從馬匹草糧堆後邊現出身形來的,同樣也是這處客棧里的浪人。如今的他,已經徹底一掃平日的懶惰,頂著刺骨寒風,驅散了渾身倦意。

「如何?」

「何事?」

「有什麼收穫沒?」

「沒啊。」

「呃……他娘的就只看到天上飛大雁。」

就在三人彼此發泄牢騷之時,雁群斜斜向著湖畔飛去。一騎武者悄悄地走過了獃獃眺望著雁群的三人身後。

驛路上的積雪已被鏟開。路旁兩側的積雪,已經堆到了廂房的門口。隔著雪堆,馬背上的半個身影一閃而過。

「……唔?」

「噓。」

長柄刀和竹槍撲到雪堆上,緊跟在武者的身後——然而,馬上的武者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殘兵敗將的那種驚恐模樣。

「這廝怎麼回事?」

「哦?他娘的,睡著了啊?」

相反,三個人卻猶豫了起來。

武者的身影威風不減。那模樣,就如同突然墜落到凡間的星辰一般。雖然三人並不知道武者身上的光芒,是身著的「源太產衣」和腰懸的「髯切」散發出的燦爛光芒,但他們卻能看出,此人的裝扮絕非常人。

出人頭地的良機,已在眼前。三人心中明白,自己已經遇到了春天的腳步聲——豈能白白放過——三人彼此使了個眼色,源內率先從雪堆後跳了出來。

「公子留步。」

「……」

右兵衛佐賴朝一愣,愕然回頭看著三人。

一名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用竹槍指著自己,嘴裡正念叨著些什麼。除卻此人,周圍還有另外兩名手持長柄刀的人,也在瞪著自己。

距離實在太遠。對方卻也沒有擅自靠近。賴朝甚至就連「幹嗎」都沒問一句。

他的心中甚至都沒有任何的恐懼。因為之前他早已看慣了長矛大刀沾滿血跡的戰場。而即便下人手持利刃站在面前,在他看來也不過就像些耀武揚威的螳螂一樣。

「公子哥兒,沒長耳朵嗎?」

「……」

「你從何而來,去向何方?罷了,此事不問也罷。前方並無逃遁之路——公子且下馬,我等去給公子備些粥飯。」

「……」

賴朝依舊默然不語,任由馬匹緩轡前行。

「嗬,還不停步嗎?」

源內兵衛豈容眼看到嘴的肥鴨飛走。他端起竹槍,撲身刺去。賴朝緊緊抱住了馬頸。馬匹高高抬起了前蹄,瘋狂地往後退去。

雪水令竹槍長柄在手中一滑。雖然刺中了什麼,但對方卻並無任何的反應。源內兵衛心中一急,拋下竹槍,伸手拔出腰間的野太刀,追在瘋狂打轉的馬匹鞍前。

「唔。」賴朝扭過頭去,大喝一聲,「你瘋了嗎?」

剛一開口,他便伸手拔出髯切太刀,發瘋地向著源內兵衛的脖頸砍去。

聽到耳邊那野獸般的慘叫,看到噴射而出的濃黑之血,賴朝自己也不由得一怔。這一怔,終於讓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速速下馬。」

對方依舊還在叫嚷。說話之人,正是一手握著長柄刀,一手牢牢抓住馬轡不放的男子。

賴朝在馬鞍上站起身來,大喝一聲「放肆」,隔著馬頭揮刀砍去。男子往後一跳,前臂卻已被刀刃卸下,「哇」地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血跡如同一把巨傘,在雪地上漸漸擴散開來,看得人心中發毛。剩下那名手持長柄刀之人早已嚇得不敢靠近。

賴朝沖著滿面懼色之人呵斥了一聲「還來嗎」,之後便用手中的太刀刀背輕輕拍了拍馬臀。

或許是見了血的緣故,賴朝胯下的戰馬也突然抖擻起了精神,霎時間變得彪悍桀驁起來。它就如雪神一般高高翔躍而起,撕裂開漫天的雪風,疾馳了起來。

突然間,賴朝心中感覺到了一絲畏懼。

父親上何處去了?兄長呢?一族之人呢?

到了翌日,賴朝甚至不得不和之前跟他相依為命的坐騎道了別。深厚的積雪,讓馬匹扭斷了腳。徒步而行,身上的鎧甲尤其讓人感覺無比笨重。為了避人耳目,賴朝只得連同馬匹一道,棄下身上這代代相傳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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