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雪千丈

「佐少主。」

「佐少主。」

「喂——」

飄零狂亂的白色風雪之夜中,矗立不倒的主從七騎一邊高聲呼喝,一邊拚命找尋著佐少主的身影。

「不見了。」

「遍尋不見啊。」

「方才黃昏之時,抵達筱原堤前,少主還與我等一同前行的啊。」

七人的目光早已黯然無神、驚慌失措,就只能空虛乏力地看著眼前這勁掃四野、肆虐狂舞的白色魔鬼。

「莫不會……已經落入了敵人手中……」

七人無不心急如焚。一瞬間,七人皆默然不語,任由飄飛的雪花落到眉毛、睫毛,戰盔和馬鞍上。

賓士元年十二月。

即便是在近江國,人們也已知悉昨日,即二十七日的清晨,京都爆發了一場大亂。四明岳和逢坂山的對面,終日狼煙滾滾。湖畔的驛路和驛站中的人們都議論紛紛,說這場戰亂的規模,必定遠遠大於四年前的那場保元之亂。

「——六波羅大人有令,凡看到源氏中人,即刻拿下,押解至官府。若是看到義朝人等,休得放行。」

就在這時,平家的武士和驛站的雜役向人們宣布了命令。戰事的結果可想而知。人們議論紛紛,都不敢插手多管追討敗將的事。到了二十八日的傍晚,不管是客棧還是住在野外的人家,都緊緊地關上了院門,連盞油燈都不敢點亮了。

「……沒辦法。」良久,左馬頭義朝憮然言道。此人正是失蹤的佐少主的父親。

看年紀,義朝三十七八的模樣。從其眉眼相貌和胯下騎著名馬黑桃花毛的身姿,便能一眼看出其身份來。此人乃源氏的頭領,雖然剛在六條河原的一戰中敗北,但身邊卻依舊簇擁著千餘人的兵卒和旗本。

「我等豈能舍主而去?」

帳下眾將士對義朝忠誠不疑。

倉皇離京時,一行還有三四十人。路上卻有人借口人多招搖而請辭離去,或是被追兵所殺……其中亦不乏重傷落伍者——越過勢多時,一行人就只剩下了父子主從八騎人馬。

環顧四周,義朝的身邊就只剩下了十九歲的長子惡源太義平和十六歲的次子朝長。

跟隨而來的家將,有金王丸、鐮田兵衛正清、平賀義信等人。但行進之間,不知何時,之前一直跟在義朝身旁的三男,今年十三歲的右兵衛佐賴朝卻已不見了蹤影。

莫不會是被敵人生擒了?

還是被這千丈的積雪給埋住了?

家將們都堅信,佐少主是位性格堅強的公子,可他畢竟只有十三歲,身材太小。況且對義朝而言,比起嫡長子義平和次子朝長來,義朝更珍愛這位三公子——眾人盡皆呆立原地,尋思哪怕人已被這千丈的積雪給埋住,若是不能把佐少主給找到,義朝恐怕都是不會往前半步的。

就在這時,義朝道:「罷了,趕路吧。他是我的兒子,要是還活著,那就會一個人想辦法跟上來的;要是死了的話,那就死掉算了。這也沒辦法。」

說罷,義朝重新握起手裡的黑桃花毛的韁繩,毅然策馬向著眼前的伊吹山麓而去。

——不管了。

義朝的一句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無比吃驚。

平日里,眾人都認為義朝是位疼愛子女的慈父。

尤其是在面對佐少主時,簡直就是到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地步。臨開戰前,他並沒有把源家歷代相傳的寶甲「源太產衣」和寶刀「髯切」賜給嫡長子義平和次子朝長。相反,他卻心念阿佐此番乃是初次上陣,便把兩件神物賜給了年方十三的三男。

眾人本以為,眼下佐少主不見了人影,義朝必定會率先下令掉轉馬頭,讓眾人分頭去找。孰料,竟是——不管了!

義朝拋下這麼一句話,自己轉身策馬而去。看著義朝的身影,手下諸將不由得眼角一熱。

此刻大人——義朝的心境,並不難以揣測。

在六條河原,義朝已經損失了眾多的家人和兵卒,作為敗軍之將一路落荒而逃。即便自己的孩子丟了性命,義朝也不能隨意吵鬧生事。

而此刻,佔據義朝內心的念頭,也並不只是一個右兵衛佐賴朝和其他孩子的事。他的心思,已經徹底放在如何挽回源氏整體的頹勢上。義朝心中,充滿了重大的責任感和無盡的遺憾悔恨。

先到西美濃海道沿線的青墓之宿去暫避一時吧。那家客棧的老闆名曰大炊。此人的女兒名叫延壽,與義朝曾生下過一女,名曰夜叉。如若此時前去尋訪,一家人必定會熱情盛待。

那麼,之後就可以放手一搏,準備東山再起了。

長子義平召集東山道的源氏人眾,率兵攻向京都。次子朝長則下至信州路,集合甲斐源氏。而義朝自己,則可召集坂東一帶的族人,再次率軍由東海道西進。兵分三路,一舉殺向京城。

倘若有朝一日不讓清盛、重盛父子也走上一番今日自己走過的這條積雪千丈的敗軍之路的話,義朝實在難以咽下心中的惡氣。若是不能報仇雪恨,自己就再無面目作為武門統領,苟活於世了。此刻的義朝,早已橫下了一條心。

這些念頭,此刻正在義朝的心中熊熊燃燒,這使他的臉看起來也和平日出現了不同。估計他的內心,想必也一定是悲憤滿腔、飽含淚水。

「……」

越是理解義朝心中的這份感覺,眾將就越不知道該說些怎樣的話來安慰。他們就只能俯下戰盔的金飾,默然無語地緊緊跟在黑桃花的馬尾和鐵蹄捲起的雪旋風身後前行。突然間,眾將之一的鐮田兵衛正清沖著默默走在最前的義朝高叫了一聲。

「大人——大人。末將無法理解大人您心中的心思,但末將正清實在是無法放棄少主。請大人您先行一步,末將願獨自返回,在確認過佐少主的生死之後,再來追趕大人您。」

聽罷正清之言,義朝道:「嗯,這樣啊?」

義朝在狂亂的風雪之中掉轉馬頭,一臉滿意地重重點了點頭。

即便身披鐵甲,但在那冷若冰霜的皮膚之下,身為人父的血也依舊沸騰不已。明白了大人的心思,諸將中的金王丸考慮了片刻,緊隨鐮田正清之後,突然叫道:「大人。末將也望暫與大人告別。」

義朝稍稍猶豫了片刻。金王丸又道:「求您了。末將欲再度返回京城,確認過眾人的狀況之後,再行趕赴東國,追隨大人鞍前馬後。」

眼見金王丸眼眸中熊熊的烈火,聽到金王丸情深意切的傾訴。義朝終於答允了金王丸的請求,說了一句「好,你去吧」之後,義朝率領著剩下的四五騎人馬,繼續向著風雪漫天的遠處馳去了。

目送著眾人走遠,鐮田兵衛正清與金王丸兩人立刻掉轉馬頭,取道向西,一邊呼喚著佐少主的名字,一邊前行。儘管一路上根本不見半個人影,二人卻也尋思少主或許是被積雪埋住,再或者摔到了田野之間。沖著漫天的風雪和無垠的原野,他們不住地呼喚著少主的名字,緩轡前行了兩三里的路程。

「兵衛大人。」

「嗯?何事?」

「抱歉,尋找佐少主之事,就拜託給兵衛大人了。在下將於此處森山宿與兵衛大人分道揚鑣,前往京城了。」

看到金王丸轉身欲走,鐮田兵衛正清沖著他的背影叫道:「金王,金王。」

「在。」

「暫且稍待片刻。前方山陰處,似有間小屋。或許乃是獵人小屋。你我不如一同先去那裡暫避片刻——」

說著,兵衛正清一馬當先,率先策馬向著小屋而去。來到屋旁,兵衛正清往屋裡窺伺了一下,卻不見屋中有人,唯見地上的爐穴中尚殘餘著些許的餘燼。正清將爐穴邊的柴火扔進爐中,坐下身去。

「金王。閣下說準備返回京城,但眼下都城之內,除了那些向平家搖尾乞憐,欲圖求得苟延殘喘的懦夫,凡列名源氏家中之人,已然全都隱姓埋名以避災禍了……明知山有虎,你還準備偏向虎山嗎?」

「正是。戰亂剛剛結束一兩日,京城之內,想必餘燼尚未徹底熄滅。而那些耀武揚威的平家眾將,也著實令人氣惱。但若見機行事的話,想必定能避開敵人耳目,混入其中。」

「之後呢?」

「閣下是說潛入之後?」

「如此說來……對於此番的使命,閣下心中已大致有頭緒?」

「不,此番的使命,並非義朝大人之令。雖然義朝大人從未提起過此事,但在下金王卻早已體察到了大人心中的想法。沿途之上,在下也曾多次向大人提起過,但直至方才,大人才終於點頭應允了在下的請求。」

「虧得閣下心思機敏。即便我等源氏一門亡於今日,但明日的血緣也同樣不會就此斷絕。京城之中,必定還留有繼承了我等源氏門中血緣之人。」

爐穴中的火焰,再次燃燒起來。

燦爛的火光,映得二人的戰盔和太刀熠熠生輝。二人滿身的積雪,也化作了點點露水滴落下來,勝似二人心中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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