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八節

第二日一早,眾人便從開河站出發,順著運河一路北上。由於這次要勘尋河道水源,沿途藺芳不時停下來,觀測水文,丈量地勢,然後又標註到隨身攜帶的地圖當中,這一路下來走得速度極慢。直到三天之後,大家才走到安山閘一帶。藺芳這一路行來,泉流倒是找到幾個,但都不算大,至於適合建引水渠的通路更是一條也沒找到。如今路途過半,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沉重。就是一開始頗為樂觀的瞻基,此時也有些擔心起來。

到安山閘附近時已近傍晚,藺芳看看天色,道:「今天是不成了,還是找個客棧投宿,明天再上堤吧!」

瞻基笑道:「這荒郊野林的,哪有什麼客棧?前面就有個村子,還是進去找個體面人家寄宿一晚吧!」這幾日一行人都是在土人家中寄宿,因他們幾個正主都是儒生打扮,不像強人,又捨得給錢,故人家都招待得十分殷勤,雖不如旅舍舒適,但也沒遭什麼罪。

不過這次卻有些麻煩。站在村口看,眼前這村落應有百十來戶人家,但一進去才發現,裡頭竟有將近一半的房子大門緊鎖。瞻基一行本想找個大戶投宿,但把村子逛了一圈,卻都只是平矮的土磚房。這一下眾人犯了難:若趕到壽張縣城,等趕到恐怕都已經關城門了;但在這裡暫歇,就算找到人家願意留宿,可這種四處漏風的土磚房也實在太不堪了些。好在瞻基還算洒脫,當即道:「也罷,咱們前兩日住的都是地主鄉紳的磚房,今天便找個真正的農家寄宿,過過升斗小民的日子!」

李謙和兩個護衛人微言輕,這種事輪不到他們插口;藺芳一直是風裡來雨里去,所以也無所謂;唯有金純出身富貴人家,又是堂堂三品大員,平日飲食起居十分講究,這幾天跟著瞻基東奔西跑,已經把他折磨得夠嗆,今天走了一整天路,想著要在這種不堪入目的土磚房裡住,不禁暗暗皺眉。不過瞻基已發了話,何況他這個金枝玉葉都不在乎,金純就是有天大的不樂意也只能爛進肚子里,遂對瞻基道:「方才進村時,我見有一戶人家門口還算潔凈,房子上的茅草也是新的,咱們便去那投宿如何?」

「甚好!」瞻基笑著應了一句,隨即眾人又往回走。在離村口還有約莫三丈遠處,果然見到一座土磚房,雖然外表看上去有些破敗,但卻不像其他房子那樣髒兮兮,院里的小壩子也收拾得頗為整潔。瞻基揚起馬鞭,隔著矮牆指向裡頭房門道:「就是它了,李謙,去叫門!」

院子的木門沒有上鎖,李謙直接進入院內,瞻基等人都在院門外候著,不一會,裡頭傳來一個驚訝的叫聲:「怎麼是你們?」

瞻基循聲向內一望,不由得也是一愣——站在屋門口的不是別人,竟正是三天前他們在同歸客棧遇見的那個唱戲少女!

「這可真是巧了!」稍微的錯愕後,瞻基立刻反應過來,隨即走進院內,笑著對少女微微一揖道:「滿堂嬌姐姐,咱們又見面了!」

少女這時也回過神來。她見瞻基等人一臉風塵,頓有些明白,遂道:「你們這是要借宿嗎?」

「正是!」瞻基點了點頭,又道,「天色已晚,我等無處棲身,不知姐姐可否容我們在貴宅歇息一宿?」

「何必這麼文縐縐的?俺這破房子也稱得貴宅?」少女莞爾一笑,又落落大方地道,「你是俺的恩公,住一晚怎會不成?」

「恩公?」這個稱呼讓瞻基有些意外:就在三天前,少女還視自己若仇人,不想才這麼幾天,就變成了恩公!

這時,少女的姥爺也走了出來,見是瞻基,也吃了一驚,忙作揖道:「原來是恩公來了!您能借宿,那是俺三生有幸!」說著又數落少女道,「怎麼讓恩公在外頭坐著?趕緊請恩公進屋!」

少女這才想起瞻基還站在門外,當即臉色一紅,隨即側身一讓,瞻基笑著走進屋子,道:「滿堂嬌姐姐住這裡?你不唱戲了嗎?還有,我怎麼著就成你恩公了?」

少女一邊忙著收拾屋子,一邊回道:「你這人怎就這多要問的?這裡就是俺家,俺現在也不唱戲了,這恩公……」這時少女的臉突然微微一紅,扭過頭不肯再說了。

瞻基正自納悶,老漢已經跟了進來,搬來幾張凳子讓瞻基幾個坐了,笑著解釋道:「那日撞見恩公時,俺們正商量著她嫁人的事。當時那個戲班班主的兒子看中了俺家賽兒,想娶她過門。俺們不願與他們結親,但又怕開罪了班主,把我們攆出來,往後衣食沒了著落。正沒奈何間,便遇著恩公,賞下一百兩寶鈔,這才有了底氣。當晚俺們便辭了戲班,回來置兩畝薄田,安安生生過日子。卻不想剛安頓下來,便就又遇得恩公!」

瞻基這才有些明白。唱戲在明代是下九流的營生,戲子們籍屬樂戶,歸於賤民之列,地位十分低下。這對老小雖然跟著唱了兩年戲,但論身份仍是農戶。一旦少女嫁入樂戶,那終身都將受人歧視,就是子孫也別想再抬起頭來。想通這一層,瞻基遂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不經意間做了件好事!不錯,農耕乃國之本,務農才是正道!唱戲終究不是正經活計!」

「俺們都是窮苦人家,倒不在乎營生中不中聽,不昧良心不違王法就行。只是那班主兒子得了肺癆,他們娶賽兒過去,其實是想沖喜。俺就這麼一個外孫女,年紀輕輕的就守了活寡,將來日子就沒法過了!」

「原來如此!」瞻基點了點頭,又去看少女,發現她已不在房內。老人見此,遂道:「她給幾位恩公做飯去了!」

「哦!」瞻基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是給您祖孫添麻煩了!方才聽您說賽兒,想來就是這位姐姐的名字了!只是不知老人家名諱?」

「哪裡添麻煩,您將她從苦海里撈了出來,她侍候您一頓飯,有什麼不應該的?」老人忙回了一句,方又道,「俺叫白英,俺外孫女姓唐,賽兒是她的小名!」

「原來是白大爺!」瞻基笑著稱呼白英一聲,又認真道,「我記得在開河站時賽兒姐姐曾說過,你們當初就是因為繳不起皇糧才賣了地。方才聽您老說要再置辦田地,那豈不又跟當年一樣?」

「那時候俺年紀大,賽兒又太小,所以沒辦法下地。這兩年過去,她也可以幹些活了。再說……」白英呵呵笑道,「現在賽兒年紀不小了,也到該找個婆家的時候了。只是她這孩子從小性子就烈,這兩年又跟著俺在戲班子里廝混,名聲上頭不好聽,想找個好人家怕不容易;而且她也一直擔心嫁出去後俺沒人照料。所以咱們合計一下,索性再買幾畝田,有了家業,將來就可以招個老實本分的漢子上門。這樣家裡也有了勞力,賽兒也不用受婆家欺負,俺死後也能有個送終的人!」

「啊!」聽說賽兒即將嫁人,瞻基頗有些意外,隨即發出驚訝的呼聲。不過他很快察覺到了失態,見坐在一旁的金純和藺芳都望著自己,瞻基臉微微一紅,旋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遮掩道:「如此倒也甚好!」

這時唐賽兒從後院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饃饃和一碟鹹菜,放到眾人跟前的桌子上,道:「窮家破業,實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正巧昨天俺買了點麥子回來磨了,蒸成饃饃準備這兩天慢慢吃的,你們就來了!恩公要是不嫌棄,就將就著湊合一頓吧!」

「如此便已甚好!」瞻基應了一句,又將目光投向賽兒。賽兒剛在伙房忙活完,用水洗了臉,劉海上還掛著幾滴水珠,隨著她說話一顫一顫的,再配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愈發顯得俊俏動人。瞻基打量了一眼,便心神一盪,又想到白英說她要嫁人的話,心中沒來由的有些失落。正尋思著跟她再說些什麼,賽兒忽然一拍額頭道:「哎呀,還有豆汁粥在鍋里煮著咧!俺這就去拿來!」說完抬腳便走。瞻基正伸著脖子望向她的背影,白英又開口道:「光顧著跟恩公說話了,還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俺爺倆也好給您立個長生牌位!」

「老人家您說笑了,我比賽兒姐姐還要小些,哪當得起您立長生牌!」瞻基被說得一樂,旋將其他心思收起,轉而用早已備好的說辭應付白英道:「我叫金基,南京人,家父在朝中為官。這次是奉父命外出遊歷,以增見識!」說著又指著金純他們道,「這兩位是我家中西席,那三個是家奴。」

「原來是金少爺!」白英早就猜到他是官家子弟,故也沒太吃驚,這時賽兒又端著一大碗色白如玉的豆汁粥上來,放好後一抹鬢角,對瞻基笑道:「就是這些了,幾位恩公慢慢吃!」

金純他們早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先頭饃饃一上來,他們便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只是瞻基一直在和白英說話,他們也不敢先動筷子。此時飯菜上齊,幾個人便眼巴巴地望著瞻基。瞻基本還想和賽兒搭幾句訕,見眾人神色,便也不好再說,只命李謙將在開河站時買的風鴨也拿上桌,大家拿起筷子便開吃。白英本想和賽兒單獨到伙房去吃,被瞻基強留在席上,賽兒便獨自進了後院。她是黃花閨女,不方便和男人同席,瞻基也不好阻攔。

吃完飯,賽兒麻利地收了碗筷去洗,瞻基他們則和白英坐在一起說話。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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