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六節

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經歷了數月的朔風洗禮,齊魯大地終於迎來了明媚的春光。此時的濟寧郊外,冰雪消融,山披綠裝,春風和煦,蝶舞花間,好一派人間勝景!

出濟寧城東門便是洸河。每年這時,濟寧士民便會攜親邀友,出城到河畔踏青,今年也不例外。這一日天剛剛亮,洸水河畔上便可看見好些人影,待到日上三竿,河堤上放眼望去更是人潮湧動,處處可聞歡聲笑語。人們在冰雪寒風中好不容易熬過冬日,現在終於可以將這積蓄許久的悶氣一吐而光,換上朝氣蓬勃的神態,去迎接又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

踏青的人群中,有兩個中年男子顯得有些不同尋常。此二人頭戴網巾大帽,身穿土灰色直裰袍子,從裝束上看與一般士人無二;不過卻有四個頭戴平頂巾,身著皂色盤領衫的州衙皂隸威風凜凜地站在他們身後守護。如此氣派,尋常百姓一見就躲得遠遠的,倒讓他們耳邊少了好些聒雜訊的滋擾。

不過儘管環境閑適,眼前景色也美不勝收,但二人的臉上卻毫無喜悅之色,反而不約而同地眉頭緊鎖。沉默了好一陣,其中一個年紀稍輕的文士方側過身,對身旁年約四十開外的男子拱手一揖,道:「宋大人,藺芳預估有誤,看來咱們只能再尋他法了!」

說話的正是刑部司務藺芳,而那位年長男子則是工部尚書宋禮。二人奉皇命來山東勘察運河河道已有月余。這段時間內,二人將會通河以及周圍的河流都探訪了個遍,結果卻大大出乎所料:按照藺芳事先的設想,是在疏浚會通河河道的基礎上,分汶水一部至壽張與濟寧的運河河道中,由此打通位於大清河南面的會通河南段部分。至於大清河至臨清的北段,則只需挖開淤泥,拓重修河道即可。

雖然設想不錯,但真到現場勘察之時,則發現情況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藺芳早年曾在臨清居住,對會通河北段頗為熟悉,所以他治理北段的方案一經提出,便受到廣泛認可。但對於南段,藺芳的了解就要稍遜幾分,而他洪武二十二年被舉孝廉入仕,從此就再也未回過山東,此次故地重遊,才知道當地地理已與自己在時有了很大的變化。

洪武二十四年,黃河在原武決堤,河水漫過東平境內的安山湖而向東流,於是會通河道被徹底淤塞,許多河段甚至被完全填平。如今再要疏通,費用大大增加不說,而且當初的河道被黃河泥沙填滿後,當地百姓又私自在上頭排淤墾荒,如今已經成了良田。本來,官府應該過問此事。不過山東人多地少,許多農戶本就無地可耕,這才找到這麼一塊新形成的「膏腴之地」,若強將他們驅走,那這些百姓就會成為流民。無奈之下,當地官府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未將這些「新田」造冊,但卻比照官田稅額徵稅,百姓對此也已接受,十餘年下來已成成例。現在要重新疏通會通河,這些農民立時就沒了衣食。而且,按照計畫,會通河道也要拓寬,這又要侵佔許多良田,這兩樣加起來,僅會通河道沿線就得多出大幾萬的農民需要朝廷安排生計。

當然,朝廷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將這些人移往北直隸,充實行在人口。不過經過永樂初年的幾次大遷徙,現已有好幾十萬山西、河南、山東的百姓移往北直隸,現在那裡的上好土地都被分盡,再要把這幫山東農戶移過去,就只能是到塞上的貧瘠之地了。想當初派分富饒好地,朝廷都耗費巨資,還免了移民三年賦稅,這才使他們得以自食其力。要再將這些運河移民遷到鳥不拉屎的塞上,那朝廷得花上多少錢?

除了耗費外,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水源。元代會通河河窄水淺,年運糧不過三十萬石,現在朝廷要將運河的運力提高到二百萬石以上,這不光是要拓河道,清淤泥,更重要的是還要尋找到足夠的水源以資運河!水從何來?無非是周邊河流而已。而綜合水量、地勢以及距離等多種因素,藺芳認為唯一合適的水源便是汶河。

汶河分大汶河和小汶河兩條。其中大汶河出自泰安的仙台嶺南,小汶河則出於濟南府新泰縣境內的宮山下,兩河在濟南府與兗州府交界的徂徠山西合流,經寧陽縣北堽城,在這裡再一分為二,其中幹流汶水又再往西南一百餘里,抵達汶上;而其支流則是洸河,另向罡城西南向流三十餘里,在濟寧城外與泗水匯合。元朝初年曾在堽城築壩,再分汶水主幹之一部分流入洸河,以資濟寧與徐州之間的南截河道。到至元年間,因北截水量不足,又重新在堽城分流,將一部分河水北調,流入濟水,再至臨清通漳、運二河流入大海。這才保證了元代會通河的貫通。

藺芳一開始也想採用此法,但問題是,汶河畢竟不是大河,水量有限,會通河四百五十多里河道大部仰仗於它,貫通倒是可以做到,但想水量充足可就難了!尤其是東平境內的開河口至大清河這百餘里河道,由於地勢綿延起伏,想找到合適的通道建引水渠頗不容易。

紙上談兵易,臨陣破軍難。直到親自參預其間,藺芳才明白為什麼像郭守敬這樣不世出的河工大家,修出來的運河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不過他已在永樂面前打了保票,現在想反悔也不可能,何況藺芳也不是那種遇難即退的人,現在他最想的,就是拋開元代引汶濟漕的舊道,另闢他途,使汶河水得以流經會通河全線,並盡量將這花費減下來。

不過要再尋路徑,能否成功且不說,勘察的時間肯定會有所延長,這需要重新奏請朝廷。藺芳不過是個九品司務,並無上書之權,只能由宋禮上奏,故藺芳必須先取得宋禮的諒解。

宋禮也是心事重重。本來,對於疏浚會通河,他也是極力倡言,並希望以此作為自己的一大政績。只是沒料到,自己一向視為水利奇才的藺芳,卻在這關鍵之處出了岔子。宋禮本是個急躁剛烈的性子,若在平時,下屬出這麼大婁子,他必然勃然大怒。不過今日他反而未有發作。在宋禮看來,事到如今,想抽身也不可能了,與其訓斥藺芳,倒不如多加撫慰,反過來促使他把事情做好。而且藺芳看上去仍信心十足,這也讓宋禮稍覺安心。想了想,他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另尋通途。至於時限,仲文不必擔心。仆回頭給朝廷上奏,請再寬限一兩個月,想來陛下不會不允。」

「多謝大人體諒!」藺芳感激地回道。

「仲文,關於這引汶濟漕,若前元舊道不可用,那你覺得應從哪裡過比較好!」

「下官準備這兩天再到開河口和壽張轉轉……」藺芳正回答著宋禮的話,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轉身一看,一個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穿皂色盤領衫的州衙典吏正跑上堤來。待到近前,來人來不及抹汗,便急聲道:「二位大人,潘大人派小人前來,請您二位速回州衙!」

「哦?」宋禮有些意外,「潘知州找本官所為何事?」

「只說是有貴客造訪,具體小的也不知!」典吏老老實實地答道。

聽典吏這麼說,藺芳有些迷惑,宋禮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遂也不多言,對藺芳一打手勢,道:「趕緊回城!」說著便急匆匆地走下河堤。藺芳一愣,旋也趕緊跟上。

回到州衙,濟寧知州潘叔正便迎了上來,宋禮翻身下馬,將一旁從人摒開,壓低聲音問潘叔正道:「是小殿下來了嗎?」

潘叔正抿嘴一笑,道:「裡頭那位不讓聲張,大人進去便知!」說著又做了個請的手勢。宋禮遂不再說話,只趕緊整了整衣冠,直接向後院走去。藺芳不知內情,此時又沒聽著二人說話。但瞅著宋禮神態,便知他要見的人來頭不小。不過宋禮只顧著自己入內,也沒囑咐他要不要跟著,藺芳頓時有些猶豫,潘叔正瞧著,便上前道:「藺司務也一起進去!」藺芳聽著,這才心裡有了譜,遂也效著宋禮將衣冠整理好,旋亦步亦趨跟上。

宋禮與藺芳一前一後進了後院,一個約莫二十齣頭的青年男子便出現在眼前。雖然男子身著一襲大戶人家僕役常穿的方領對襟罩甲,但嘴上卻一根鬍鬚也無,也沒有喉結,在京中待久了的藺芳一看便知十有八九是內官。果不其然,宋禮上前一拱手,沉聲道:「請李公公稟告皇長孫,工部尚書宋禮與刑部司務藺芳求見!」

藺芳聽著大驚,這才明白朱瞻基來了濟寧。而眼前這位,正是皇長孫跟前的大伴李謙。藺芳正揣測瞻基來意,李謙已還了宋禮一揖,客氣地笑道:「不用咱家通稟了,殿下命我在這裡候著,只待二位一到,便直接帶進屋去見他!」

「那就勞煩公公了!」宋禮掏出一張五兩面值的洪武寶鈔,遞到李謙手裡。李謙一笑,不動聲色地塞進自己的袖中,旋道:「二位大人請!」說完便轉身往內走去,宋、藺二人也忙跟在他身後。

濟寧州衙後院不大,但布局錯落有致。據說是因為潘叔正之前的兩任知州都是蘇杭人士,在當初修繕後院時,便亭台樓榭、池塘假山都搬了進來。不過到底是官衙,不敢太過鋪張,故只是借了江南庭院大致的形,要論雕飾和選料做工上仍是遠遠不如。不過饒是如此,在山東能見到這麼一座宅院,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自來濟寧後,宋禮和藺芳就住在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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