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一節

朱高熾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一個多月前,大清河決堤、糧車被阻於東平的急報送進了京城。高熾接報,驚得幾乎昏厥。他知道這二十萬石糧對漠北大軍,對父皇意味著什麼。接下來的幾日里,這位監國太子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向山東發旨,命地方官府趕緊堵住缺口。缺口被堵上了,但大水沖毀了官道,一時難以修復,糧隊始終出不了東平州城。消息傳回,高熾急火攻心之下,頓時舊疾複發,卧床不起。高熾這麼一倒,留京輔政的蹇義、黃淮、楊士奇等幾個大臣一下子慌了神。如今運糧失期,漠北四十萬將士乃至永樂本人危在旦夕,太子又在這關鍵時刻病倒,萬一這兩頭都出現最壞結果,那大明王朝立刻就會分崩離析!想到這裡,幾人都不寒而慄,卻又無計可施,偏偏還不能表露,只能暗暗著急。

就在眾人幾近抓狂之際,北京傳來一個消息,讓大家鬆了口氣。在張輔、夏元吉的努力下,總算又湊了一些糧食,並及時運到漠北大營,四十萬將士仗此勉強渡過難關,並平安返回塞內。接得此報,眾人不約而同地暗道一聲僥倖,旋又趕緊進宮,將這個好消息稟報高熾。高熾本在病榻上哼哼唧唧,聽得此信,猶如吃了一服強心劑,精神大振之下,病情也隨即好轉。沒過幾日,他又可以神采奕奕地視事理政了。

不過高熾的高興並未持續太久。御駕返回行在後,永樂立即給南京發來一道敕旨,除嚴斥高熾運糧延期之過外,還連帶著對其監國理政期間的諸般舉措頗有微詞,不滿之情躍然紙上。高熾看罷,頓覺挨了當頭一棒,待回過神,他將敕旨再仔仔細細看了兩遍,越看越覺得父皇有老賬新賬一起算的意思。再細細一想,高熾又覺得無比委屈:運糧失期,是因為大清河突然決堤;至於所謂監國期間處事急躁、不遵成規等種種話語,那根本就是子虛烏有,這多半是二弟朱高煦在父皇面前煽風點火,給自己下的絆子!不過眼下高熾也無以置辯:不管怎麼說,運糧是自己的職責,中途出了岔子,這屎盆子只能扣在自己頭上。至於舉措不當等鬼話,眼下父皇遠在北京,自己就是想解釋也不可能,只有等御駕迴鑾再做計較。不過這些都還不是關鍵,最讓高熾心驚肉跳的是,他從上諭中感覺到了父皇或已生廢儲另立之意。其中「……觀爾處事,不及爾二弟多矣……」一句,讓高熾一連多日都睡不著覺。

「怎麼辦……」高熾茶飯不思。本來,丘福等人的死,曾讓他大大鬆了口氣,但這一次變故,又將這位本就根基不穩的監國太子逼到了懸崖邊上。他必須想辦法扳回局面,但僅憑他一己之力,卻又始終找不到扭轉乾坤之法。他需要旁人的提點!

「太子爺,楊大人和解大人到了!」一個尖細的嗓音從門外飄進來,高熾聞言,立時精神一振,當即端正坐姿,大聲道:「請他二位進來!」

槅門打開,兩個中年文官出現在高熾面前。按永樂北巡前禮部議定之制,太子平日在午門左側耳房視事,逢大事方御文華殿。今天並無大事,但高熾卻特地選了文華殿的東廂房召見臣屬。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今天他要召見的是一個十分特殊的臣子——交趾布政司右參議解縉。

解縉於兩個月前回京述職。當再看到這位曾經一手將自己推上太子寶座的解大才子時,高熾心中十分愧疚。解縉是因為支持自己才招致高煦報復,本來,自己於情於理都應在他落難時幫他一把。無奈當時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愛臣被流言所傷,最後被父皇貶到交趾。一個名動天下的大才子,卻被放逐到交趾這種剛剛收復的不毛之地,高熾十分理解解縉內心的痛苦,但卻愛莫能助,只能在形式上多加安撫。之前,高熾已見過解縉幾次,但都是在午門左面的耳房,以監國的身份召見臣子。今日,他有意將召見地點選在文華殿東廂房。東廂房是東宮講讀之所,解縉還任右春坊大學士時,常在這裡為他講解《四書》,於此地重聚,表達的是高熾仍以師禮待解縉的一番敬意。

不過高熾本是一番好意,可對解縉而言,反更增其傷感。跨入東廂房門檻後,解縉望著四周曾經無比熟悉的陳設,聯想到時下自己處境,只覺物是人非,不由一陣唏噓。不過他很快平復了心情,只和陪自己前來的楊士奇一起上前,跪下叩首道:「臣解縉叩見太子殿下!」

「大紳師傅快快請起!」高熾趕緊從座上起身,走到解縉跟前親手將他攙起,又示意楊士奇平身,方對解縉溫顏道:「師傅是詹事府老人,何須如此客氣?」

聽高熾這麼說,解縉眼眶一熱,幾乎就要湧出淚來,趕緊忍住了。這時王三兒已搬了一把黃梨木交椅過來,高熾將他按到椅子上坐了,又讓楊士奇在一旁的紫檀木凳子上坐了,自己方回到案後坐下,三人閑敘了會家常,高熾忽然問楊士奇道:「宗豫師傅仍告病嗎?」

楊士奇欠身道:「是的,說是偶感風寒,這幾日一直在家療養。」

高熾眉腳微微一跳。自打解縉進京的那一天起,黃淮就一直稱病閉門不出。本來,當初京城盛傳黃淮構陷解縉,高熾還決然不信。可自那以後黃淮與人相處時卻絕口不提解縉,似乎十分忌諱,這反而給人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尤其是這一次,黃淮不早不晚選在解縉回京期間告病,這更顯得其做賊心虛,高熾心中也愈發狐疑。

不過儘管心存疑慮,但理智告訴高熾,即便黃淮果真在解縉倒台過程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自己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塗。這不僅是因為自己證據不足,且無權處置這位只是兼任詹事府之職的內閣閣臣;更重要的是,不管黃淮對解縉如何,但起碼他對東宮還是十分忠心的。在高煦步步緊逼的當下,為了一個已然失勢的解縉,而摒棄黃淮這樣一位對父皇有一定影響的內閣要員,這無疑是十分不合算的。自己當然有義務為解縉洗刷冤屈,但那必須等到自己登基以後,而絕非當下,更不能因此把自己與黃淮的情分搭上!念及於此,高熾只能尷尬一笑,對解縉含糊道:「這兩年黃師傅身子不好,你不要見怪!」

解縉蠕動了下嘴角,沒有吭聲。若說高熾對於黃淮陰他一事還只是私下懷疑的話,自打得知流言內容的第一刻起,作為當事人的他就知道這是黃淮的傑作。解縉一向心高氣傲,對於同僚兼好友的暗中陷害,他自然是既氣憤又傷心。不過有了幾年被謫經歷,他再為人處世起來,也顯得沉穩老練許多。

解縉明白,自己終永樂一朝已無東山再起的可能。而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高熾有朝一日登基為帝,再起複自己。若現在就在高熾面前坦言當年事件經過,那無疑就是和黃淮徹底撕破了臉,必然會遭到他的瘋狂報復。可如今自己遠在交趾,而黃淮卻身處廟堂,隨時可以進出東宮,兩人真要在高熾面前鬥法,形勢對自己明顯不利。

而且,解縉本就心思玲瓏,他設身處境,也大致能揣摩到高熾的態度和立場。有了這些計較,解縉縱對黃淮有天大恨意,也只能按捺於心,不能有絲毫表露。沉默半晌,解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宗豫正是為國嘔心瀝血,方至於此。待出宮後,臣便與士奇一道去他府上探疾!」

「大紳師傅是真君子!」高熾最怕的就是解縉要與黃淮清算,這樣他夾在中間必然左右為難。而今聽解縉這麼說,高熾心中頓時大安,臉上浮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忽然,高熾心念一動,遂順著這個話題又一嘆道:「黃師傅其實是為吾所累!自從得知大清河決堤後,他便日夜為漠北之事掛心。直到父皇平安入塞的消息傳回,他方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又擔心吾因此事遭父皇責難,百思無解之下,終至憂鬱成疾!」

解縉何等乖覺!高熾剛一把話題引到決堤,解縉就明白,這裡明說黃淮之病,其實卻是拐著彎向自己打聽如何挽回運糧失期一事給東宮帶來的不利影響。

解縉身居機要多年,掂量出此事對高熾傷害極大,若不能處置得當,東宮因此失位也不是不可能的。高熾是解縉最後的希望,他當然要竭盡全力助其化險為夷。這幾日在京,解縉便一直在琢磨此事,心中也已有了主意。此時見高熾發問,他遂也不猶豫,只不動聲色地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宗豫心憂殿下致病。若殿下能平安化解此事,其自然會不治而愈!」

「師傅有何妙法?」高熾見解縉一臉鎮定,知其必有應對之策,眼光頓時一亮。一旁的楊士奇也是精神一振。

見高熾和楊士奇都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解縉似乎又找到了當年贊襄國事、指點江山的感覺,心中頗有些興奮,說話的聲調也提高了幾拍:「回殿下,《老子》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運糧失期之於殿下固是一塊隱疾,但若能轉化得宜,那殿下不僅能抵消其之不利影響,還會為天下蒼生做一件大好事!」

「哦?」高熾趕緊追問道,「師傅這『轉化得宜』四字當作何解?」

解縉臉上露出特有的詼諧笑容,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想法說了,高煦聽了,將目光投向楊士奇,四目相對,二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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