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狼煙再起 第三節

瞻基剛出書房不久,還不待王三兒去請,胡廣、黃淮、金幼孜和楊士奇四人便已推門進來。武英殿議事結束後,他們本就打算來春和殿與高熾商議,不過因為永樂特地命蹇義轉告議事內容,他們四人未得此道皇命,故有意和蹇義岔開,先迴文淵閣歇著。待估摸著蹇義差不多離開了,才一起過來。

與蹇義不同,胡廣他們都兼著詹事府的官職,是東宮屬臣,故與高熾的關係又親密些,交談起來也無需像外臣那般顧忌。高熾見他們時,也不必像接見蹇義時那樣正襟危坐,而是將右臂放在書案上,顯得稍稍隨意。

四人行完禮,高熾下旨賜座,卻先不談北巡之事,只把剛才瞻基的話轉述一遍,末了臉上閃過一絲憂色道:「基兒尚是孩童,卻如此世故,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胡廣現在是內閣之首,聽高熾這麼說,頓笑道:「殿下何以有此慮?皇長孫聰慧過人,這當然是好事啊!」胡廣一張圓臉,又生得白凈,要沒有顎下那為數不多的幾根鬍鬚,便如同一個活生生的彌勒佛。

「這不僅僅是聰慧了!一個十歲小兒,便有這等心機,吾總覺得過了些!」高熾百感交集地嘆了口氣。

胡廣垂首思忖一番,復道:「精細明察,正是帝王之資!」說完他又幽幽地補上一句,「皇上少時也是精明過人!」

高熾一愣,隨即心有所悟,苦笑一聲道:「說的也是!不過我就怕他誤入歧途,走了楊廣的老路!」

「這個殿下不必擔心!皇長孫本就天性純良,只要教導時能得其法,絕不會重蹈隋煬覆轍!」

高熾想想,笑道:「這倒也是!不過這教導之事,也得勞你們幾個費心了!」

說完瞻基的事,高熾又與幾個閣臣閑敘幾句,遂逐漸進入正題,道:「宜之大人慾言又止,莫非這北巡合行事宜裡頭,果真藏著什麼不能言道的玄機?」

這也正是幾位閣臣來東宮的原因!

端倪是楊士奇最先瞧出來的,其他幾個閣臣便將目光對準了他。楊士奇理了理思緒,謹慎地道:「根據上意,此次北巡,朝中文武都被分成兩撥。六部尚書中,宜之大人留京、金本兵也多半也不能成行;五府都督也一分為二,隨駕者大多是當年北平的舊將,紀綱和漢王本人也會前往,而且北平那邊還有死忠高煦的丘福他們。此外,北京那邊,還有趙王和淇國公接駕!」

楊士奇的這番話和先前蹇義之言大致相同。不過蹇義算是奉旨傳話,永樂只是命他將天子巡狩和東宮監國儀制知會東宮,他又是外臣,雖然心向太子,但也不敢多說,故只是照本宣科;而楊士奇則沒這些束縛,便將具體人員安排的情況詳細道出,外帶點出了高燧和丘福等人而已。不過就是這麼一抽絲剝繭,其意思便就大不相同。高熾也是聰明人,稍一思忖,便悟出了其中深意——在朝堂上維護自己的基本上是文官,文官中又以六部尚書地位最高。而六部尚書中最受父皇器重,與自己關係也最為密切的,便依次是兵部尚書金忠、戶部尚書夏元吉、吏部尚書蹇義三人。如今蹇義鐵定留京,金忠也很有可能不能隨行,再加上被拆分的左班文臣,北巡期間,東宮在父皇身邊的影響將被削弱大半!而五軍都督府向來是由燕藩舊將把持,他們大都與高煦有著或多或少的交情。此次北巡,雖說武官也是分為兩撥,但這幫子天子嫡系已悉數納入扈駕名單之中,留守南京的人基本上都不是燕藩嫡系出身,雖也都占著高位,但在父皇心中的分量終究不能與燕藩舊將相比。再算上紀綱和二弟本人,以及本就在行在的丘福幾個,乃至隱隱站在高煦那邊的三弟朱高燧。一番羅列下來,高熾驚駭地發現:此次北巡,漢王系人馬竟是齊聚行在,風頭遠遠蓋過自己!

高熾的臉色已有些發白。他心中已經明白:雖然天子巡狩和東宮監國的儀制是由禮部議定,但具體到扈駕與留守的人選則絕非禮部能決。今日早朝後的武英殿之議,便是說這官員分配之事。而從楊士奇的口風可知,雖為商議,但其實父皇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在此事上並未太多採納內閣和六部的意見。

說是父皇親定,但北巡乃高煦首倡,他又得父皇器重,這個結果中肯定參雜了不少高煦的私貨。事到如今,高熾已十分確定,高煦倡議北巡,肯定是針對自己。尤其是現在高煦處心積慮將漢王系勢力聚攏到行在,甚至為此不惜任由自己出任監國,有這麼大的氣魄,那他的圖謀肯定非小!

「圖窮匕見?」一個念頭在高熾腦海中冒了出來,讓他頓時心頭一震,但隨即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雖說他和父皇在朝政上分歧嚴重,但自忖沒有什麼失德之處,此節上頭他相信父皇心中也是有數。通常來說,太子只要未失德,便不用擔心被罷黜,高煦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可話又說回來,高煦若不是想就此攤牌,那不管他圖謀為何,與白送自己這個監國位置相比,也絕對是得不償失的。思來想去,高熾也猜不出高煦的目的,遂猶疑地問幾個閣臣道:「諸位愛卿以為二弟此舉是何用意?」

胡廣蠕動了下嘴唇,卻沒有吭聲。內閣學士都兼著詹事府官職,是東宮屬臣,心底里也都支持高熾,但在對待國儲之爭的態度上卻有所差別。在這幾個閣臣中,胡廣雖然也傾向於東宮,但他更熱衷於仕途,不想因支持太子而成為漢王的眼中釘。尤其是解縉被罷免後,坊間傳出黃淮曾與紀綱合夥陷害解縉的流言,胡廣一聽就知道這是漢藩的傑作。且不管此流言是真是假,黃淮因此大受打擊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經過解縉、黃淮二事,胡廣對漢王的手段忌憚不已,生怕自己成為他下一個目標,故有意無意間拉開了與東宮的距離。當然,胡廣絕不至於背叛東宮和內閣同僚,但也不想再陷入爭儲這個泥潭。今天他本沒打算來春和殿,只是楊士奇他們三個都要過來,胡廣不想讓自己顯得行跡太過,遂也只能跟來。但他人雖來了,卻打定主意只隨波逐流,絕不提什麼建議和謀劃,盡量避免介入太深。此刻他心中分明已有想法,但想了一向,終決定閉口不談。

胡廣明哲保身,楊士奇卻不然。見高熾發問,他沉聲對高熾道:「臣以為,漢王所圖非小!」

高熾渾身一震,嗓音微微顫抖地道:「難道他當真要……應該不至於吧!父皇可非昏聵之人!」

「皇上當然不是昏君!」楊士奇地十分冷靜地道,「可皇上也絕非尋常帝王!」

高熾獃獃地望著鎏金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默然不語。楊士奇雖未明言,但話里的意思已十分明白。自己於德確實無過,但是行止卻與父皇南轅北轍,難道二弟真就是要賭這個「行」字?歷代廢太子中,失德被廢者佔了絕大多數,但失行被廢的也不是沒有。西漢的戾太子劉據就是因與武帝在國策上分歧嚴重,招致武帝反感,最終在奸人的陷害下不得不起兵謀反,引來殺身之禍!想到這裡,高熾不由打了個寒噤!

「殿下!」見高熾面色蒼白,楊士奇有些擔心地道,「這也不過是臣一孔之見,未必就准。」其實楊士奇這話倒也不全是安慰,畢竟這只是所有猜想中最壞的一種。只是作為高熾最信任的東宮屬臣,他有責任提醒這位太子做好最壞的打算。

高熾明白楊士奇的意思,但卻一點也不能安心,畢竟一旦預言成真,他就將面臨入主東宮以來的最大一次挑戰!而從眼下形勢看,他這個太子並無太大勝算!強捺住心中恐慌,高熾道:「即便如此,我等也需未雨綢繆。諸位愛卿以為本宮當如何應對?」

「殿下監國後,朝政上頭萬不可改弦更張。一應決策,皆當以上意為準!不能給漢王留下任何口實!」說到這裡,楊士奇望了一眼高熾,又意味深長地道:「殿下來日方長!」

高熾本來雄心勃勃,準備在監國期間大幹一場,但此時此刻,他滿腔抱負已化作春水,不得不轉而為自己的生存而戰。想到這裡,高熾苦笑連連,無奈地點了點頭。

「僅此恐還不夠!」一直未有開口的金幼孜皺著眉頭道,「漢王這次下了這麼大本錢,絕不會善罷甘休。國事繁雜,殿下就是再小心,也難保不出婁子。皇上遠在北京,不了解詳情,再加上漢王別有用心,小過也能說成大錯。到時候殿下與皇上相隔千里,行在又都是漢王的人,想跟皇上辯解都難!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能否經得住漢王他們隔三岔五的攛掇還真是難說!」

金幼孜這麼一說,高熾的心一下又提了起來。略一思忖,他抬頭問道:「你們幾個是怎麼安排的?」雖然之前武英殿議事時沒有涉及內閣,但高熾知道父皇肯定或多或少地跟眼前幾人透過口風。

只要沒有涉及皇儲之爭,胡廣回答得便甚為積極,當即道:「看皇上的意思,是命臣與幼孜扈駕,宗豫與士奇在京輔佐殿下!」當年的內閣七學士中,解縉被黜,胡儼改授國子監祭酒,楊榮則在上月因母喪回籍丁憂,如今就只剩下房中的四人。

高熾嘴角動了動,欲說什麼,但又沒說出口。

金幼孜看到高熾神色,便明白了其中意思,遂道:「依臣之見,還是請陛下下旨奪情,起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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