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南光復 第六節

冬去春來,轉眼間永樂五年的春節到了。安南雖是番邦,但畢竟曾屬中國,曆法上亦與華夏相同,故也有過年一說。今年升龍府的春節,卻與往年都不一樣。胡氏敗亡,壓在升龍百姓頭上的大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加之張輔也有意拉攏人心,藻飾太平,不惜撥出大批米肉供給百姓,更引得這座安南京都一片歡騰。除夕當晚,張輔命明軍舟師在升龍城北的洮江上點燃五色煙炮,引得闔城百姓紛紛前往江邊觀看,當前所未見的絢麗火花在江上綻放開來,觀景的人潮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這一刻,所有升龍百姓都相信,在經歷了無數個動蕩不安的日夜後,飽經磨難的安南國將迎來期盼已久的太平。

元旦當日,張輔率全體明軍文武要員及歸附的安南土官、耆老一起,一大清早就來到洮江畔。大家面向南京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禮,遙祝大明永樂天子聖體康健,福壽萬年。禮畢,張輔與沐晟回到位於升龍東門外的征夷大將軍行轅。兩人剛在中軍帳內坐下,外面便傳來一陣聒雜訊。

「怎麼回事?」張輔剛端起一杯熱茶欲飲,聞聲放下茶杯,將目光投向沐晟,正好沐晟也望過來,從其一臉茫然中可知,這位副帥對此亦不知情。

正在這時,新近歸附的安南土官莫邃走進帳內躬身一揖,操著生硬的漢語稟道:「稟二位大帥,安南士紳、耆老千餘人齊聚門外,叩請二位大帥降尊接見。」

「千人請見?」張輔與沐晟嚇了一跳,均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頓了好一陣,張輔方怔怔問道:「其來所為何事?莫非有王師不守軍紀,騷擾百姓?」

「兵主誤會了!」聽得張輔這麼問,莫邃連連擺手,繼而跪倒在地,從袖中掏出一道本子,高舉過頂,滿臉莊重的大聲稟道:「我安南士民聯名上書,願舉國重歸中華,請大明天子恩准!」

「什麼?」張輔和沐晟大吃一驚!張輔起身走到莫邃跟前,將摺子接過一看,卻是一道《安南士民誠請內附大明表》。

「……安南本古中國之地,其後淪棄,溺於夷俗,不聞禮義之教。幸賴聖朝掃除凶孽,軍民老幼得觀中華衣冠之盛,不復慶幸!咸賴復古郡縣,庶幾漸革夷風,永沾聖化。邃謹同耆老等人具表文一通,以達下民之請!」

張輔將表文看完,稍一思忖,旋大聲喝道:「莫邃,可是爾欲獻媚朝廷,故有意脅迫士紳上得此表,以邀一己之賞?」

「下官冤枉!」聽得張輔責問,莫邃一愣,隨即臉色漲得通紅,當即大聲道,「此議為城中耆老所倡,乃是安南士民之意,唯請下官代為呈上而已。臣乃安南人,受朝廷之命招撫士民,又豈敢矯行百姓不願之舉?今耆老名宿皆在外,兵主若不信,可另遣通事問個明白,若果有強迫事,下官甘願伏法!」

張輔一陣默然。莫邃此話講得情真意切,不似作偽。而且千餘耆老名宿都在轅門外。莫邃就是想矯造民意也沒這個膽子。想到這裡,張輔顏色稍緩,伸手一虛撫道:「原來如此!是本帥誤會了!莫大人快快請起!」

「謝兵主!」莫邃叩了個頭,遂站起身子,旋又拱手正容道,「歸附華夏一事,兵主與沐帥看似唐突,實則非也。我安南自古便為中國之土,唐後方自立一國,然士民百姓,一向仰慕中華。前番黎氏無道,於國內橫徵暴斂,士民早已苦不堪言。幸得天子明察,遣王師亡此逆朝,我安南舉國上下,莫不歡呼雀躍。今胡朝已亡,安南無主,士民願重入華夏,亦是應有之義。還請朝廷念我等華夏遺民一片拳拳之心,允安南內附中國,再沐中華聖風。如此,安南幸甚!」

莫邃說話間,張輔已回帥案後坐下。聽得此言,張輔當即擺擺手道:「爾等心意,本帥已知。然此次王師南征,只為剪除暴虐,絕非圖占安南其國。本帥出征前,天子曾命大學士解縉作《討安南黎酋檄》,其中明言待亡黎氏偽朝後,當尋陳氏遺族,重立其國。此檄現已傳遍天下,朝廷豈能出爾反爾?故此表本帥絕不能受,爾且將其收回,並將本帥之意帶與門外耆老士紳,命其各歸其里,勿得再有此意!」

「兵主!」見張輔這麼說,莫邃一時急了,立即再爭道,「朝廷檄文,安南士民早已熟知。然我等之所以行此舉,絕非要朝廷言而無信,而是順勢而為。朝廷欲重立陳王,可陳氏一族,早已在黎逆篡位時被屠戮殆盡。唯一倖存之陳天平,亦在芹站被殺。朝廷欲訪陳氏遺族,卻不知從何訪來?若世間再無陳氏,那安南重歸中華,豈不是順理成章?」

「這……」張輔一時語塞。莫邃這番話倒確實在理。本來,按照陳朝遺臣乃至陳天平本人的說法,陳氏王族早已被黎季犛殺了個精光。所謂訪陳氏遺族,也不過是存個萬一的念想,其實訪不到的可能性是極大的。而且自入升龍以來,張輔遍遣歸附土官尋訪陳氏,但至今仍一絲音訊也無,由此更加印證了陳氏族絕的說法。若果真陳朝王族皆沒,安南士民再自請歸附,朝廷順水推舟接受倒也不是說不過去。想到這裡,張輔的立場頓有些軟化,不過仍道:「爾之言也不無道理。然雖坊間皆言陳氏已絕,但其畢竟是百年王族,枝繁葉茂,或有旁支僥倖得脫亦未可知。眼下朝廷剛開始尋訪陳氏,爾等便上表內附,本帥若答應,那世人豈不以為朝廷明為陳氏復國,實則欲並安南疆土?朝廷德澤天下,豈能受此污衊?故爾等之請,本帥斷不能受!」

張輔雖仍拒絕,但莫邃卻從其話中聽出了端倪,當即面露喜色道:「如此說來,若果真陳氏尋訪不得,那朝廷便可允我國內附了?」

「此非當下可言者!先仔細尋訪陳氏,其餘待尋訪過後再說!」張輔想了想,又補充道,「即便尋訪不得,安南歸屬亦需由朝廷裁決。本帥不過一總兵,此等大事非我可以做主!」

「便遵兵主之言!」莫邃見張輔鬆口,立即爽快答應,隨即欲作揖告辭。

「且慢!」見莫邃要出帳,張輔忙又叫住他,從帥案上將那道《安南士民誠請內附大明表》拿起,遞向莫邃道,「把表先拿回去!」

「這……」莫邃面露猶豫道,「此表是耆老士民誠心所上,即便眼下不宜遞呈朝廷,但還請兵主暫且留下,否則一旦退回,恐寒了大家的心!」

「無有此理!」張輔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此表所請,大違朝廷初衷,本帥絕不能留之。爾且先收回,將來若果尋不得陳氏,再做計較不遲!」

「兵主!」這時,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沐晟忽然說話了,「此表即是萬民所上,那還是先收下吧!王師眼下客居安南,不宜讓百姓尷尬不是?」

「這……」聽沐晟這麼說,張輔先是一愣,繼而隱隱覺得有些不妥,欲再爭論,忽見其拚命向自己打眼色。見沐晟如此,張輔只得先捺下心中疑惑,轉對莫邃道:「也罷,權且放在本帥這裡。將來若果真訪得陳氏,則將其燒掉。如此安排,你看如何?」

「可以!」莫邃眼光一亮,當即應下,旋喜滋滋地出帳而去。

莫邃的身影一從帳中消失,張輔立即問沐晟道:「景茂兄,你為何要我受此表文?你難道不知此疏一接,或會引發百姓誤解么?」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張輔與沐晟的關係已十分融洽。雖然檯面上仍呼以軍職,但私下都以表字互稱。

見張輔發問,沐晟高深莫測地一笑,卻不直接作答,而是對張輔道:「文弼,我問你,平心而論,你是願意尋得陳氏遺族,為其復國,還是願意應莫邃等人之請,使安南歸我中國?」

張輔一愣,隨即道:「這我倒沒想過。再說了,安南未來如何,自有朝廷做主,我輩武人,只管領兵作戰便是,何必管這許多?」

沐晟微微一笑。這段時間下來,他對張輔已頗有了解。這位靖難功臣雖然年輕,但卻是個極有分寸之人。在戰場上,張輔殺伐果斷,睿智勇敢,是一名難得的帥才;但只要涉及政事,除非皇上親自交待,否則他卻絕不輕易涉足。就如此次進升龍後,一應招諭安撫之事,名為張輔牽頭,實際上他卻全都交給黃福、陳洽等一干文官去辦,自己做的只是約束士卒不擾百姓而已。張輔之所以如此,當然不是因為他才幹不夠,而是他明白事理,故絕不越雷池半步,免得朝廷疑他有非分之想。也正因為張輔的這份謹慎,永樂才愈發對他另眼相看,有意要將其培養成大明的棟樑之材。

不過雖明知張輔謹慎,但在安南歸屬一事上頭,沐晟卻有自己的想法。稍一思忖,沐晟繼續道:「且不說陳氏復國與安南內附對朝廷的影響,我只問一句,你可知此二者之不同,於你我功業上頭,會有幾多差別?」

「這話怎麼說?不管他安南如何,咱們戰功就這麼多,朝廷論功行賞,難道還有差別不成?」張輔應了一句,繼而又疑惑地道,「景茂,眼下我們雖滅了偽朝,但黎酋父子仍然在逃,你現在就提封賞,是不是太早了些?」

「黎逆已是窮途末路,改日我二人出兵追剿,其必束手就擒,此不足為慮!而且文弼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這裡指的是功業,不是朝廷封賞。」沐晟一擺手,繼而將身子湊近了些,壓低聲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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