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南光復 第四節

憑祥,坡壘關,南征明軍東路大營。

小小憑祥縣現在已聚集了十五萬明軍。從憑祥縣城到與安南交界的坡壘關,到處都是明軍軍營。若按常理說,這樣一支大軍屯駐於此,莫說地面,就是空氣中也會瀰漫著肅殺之氣。但眼下,從這漫山遍野的軍帳中透出來的,卻是淡淡的哀傷,甚至一股隱隱的不安氣息。十餘天前,南征明軍統帥,成國公朱能染疾暴斃,對明軍將士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儘管右副將軍張輔立即接過統兵之權,並率隨行的京衛將士加快行程提前到達憑祥,與先期抵達的他部明軍會和,但饒是如此,也不能完全安撫住軍心。畢竟,出征在即主帥暴斃,這無論如何也不是個好兆頭,軍中甚至已有此次南征凶多吉少的流言產生。對此,軍中一干大將參軍皆都憂慮萬分。這一日上午,張輔又召集所有要員齊聚中軍大帳,商議軍情。

帳內的正中間依舊擺放著總兵官的虎皮帥椅,不過卻沒有人坐上去。朱能已經去世,但他總兵官的職務並未正式撤銷,張輔雖接過兵權,但也不過是暫領而已。究竟誰是下一任征夷大將軍,還需等待皇上旨意。眼下,張輔只是在帥椅旁另設一張木凳,作為自己的臨時帥椅。

雖是軍議,但張輔召集的人卻並不多,只有兩位參將——豐城侯李彬、雲陽伯陳旭,以及劉俊等幾個參軍。而從他們黯然的神情中,便知朱能之死同樣對這些軍中要員造成不小的衝擊。

張輔心中也十分難受。與劉俊等幾個文臣多是憂心南征前景不同,張輔是打心眼裡感到悲傷。他追隨朱能征戰多年,二人情如兄弟,這位大哥突然英年早逝,張輔豈能不悲痛萬分?只是很快,張輔就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南征在即,主帥暴斃,作為東路大軍的副帥,南征明軍的右副將軍,他根本無暇哀悼亡者。相反,他必須馬上挺身而出,用盡一切辦法穩定軍心。一旦士氣隨朱能之死墜入谷底,那此次南征的前景就真的堪憂了。這段日子,張輔顯得愈發堅毅沉著,整日穿梭於各營之中,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大小軍務。也虧得張輔的努力,明軍上下雖不能說已走出陰影,但士氣較朱能方逝時已大有好轉。只是,隨著出兵日期漸漸臨近,朝廷那邊卻遲遲沒有消息,大家又不免焦慮起來:到底是否如期出兵?如若出兵,眼下張輔雖權領南征軍事,但論職務不過是右副將軍,位份尚在西路軍主帥、左副將軍沐晟之下。出現這樣的權職錯位,東、西兩路軍如何協調?可若延期,又沒有徵得皇上和兵部的同意。諸多難題交織在一起,使此次南征的前景顯得愈發撲朔迷離。

「張帥,要不將這出兵日期暫緩一下?反正朝廷的敕旨再過幾日也就到了。待聖意傳到,再遵旨行事,如此也穩妥些!」說話的是右參將、雲陽伯陳旭。陳旭也是燕藩舊將,與張輔關係不錯。眼下形勢不明,他覺得還是要等一等好。

「不錯!」豐城侯李彬也接著道,「朱帥驟薨,這是誰也沒料到的。消息傳回南京,朝廷會不會改變方略亦未可知。萬一皇上決意暫緩南征軍事;我們這邊卻先出了兵,那麻煩可就大了。」

陳旭與李彬皆建議暫緩出兵,張輔聽罷,頓時陷入深思。原定的出兵日期是後天,眼下朝廷旨意遲遲不到,的確讓他十分為難。

李彬和陳旭靖難時是自己父親張玉的麾下部將,他們絕不會坑自己;而他們緩兵以待旨意的建議,也算是循規蹈矩,果真照此行事,自己不會有任何風險。這些張輔自然十分清楚。但是,他心中卻另有一番計較。

出兵的日期一早就已定下,並已傳諭全軍。眼下突然說暫緩,那對士氣的打擊無疑太大了。朱能之死,已使軍心動搖,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穩住局面;如果接下來因此使進兵延期,軍中必然流言滋生。到時候如果朝廷明確南征方略不變,再出征時大軍的銳氣頓也被奪了許多,對接下來的戰事十分不利。

再一個顧慮就是西路軍。西路軍原定五日後出兵,眼下正集結在雲南境內的蒙自。如果自己突然暫緩出兵,且不說兩地相隔遙遠,未必來得及通知沐晟;即便信使及時趕到,也是西路出兵前夕了。臨時改變計畫,西路軍士氣受挫不說,沐晟也未必會同意。就算最後沐晟不得已只能暫緩,他也必然對自己心生不滿。東、西二路互為奧援,雙方主帥出現齷齬,這當然不是好事。而且眼下自己的正式軍職仍是右副將軍、位份在沐晟的左副將軍之下,讓他降尊紆貴屈就自己,這就更不合適了。

最後,張輔心中還隱藏著一絲不為人知的憂慮,就是暫緩出兵對自己前途的影響。從出征前永樂的態度,以及調兵遣將的陣勢看,這位大明天子踏平安南的決心是堅不可摧。雖然朱能之死,使其中驟生變數,但以張輔對永樂的了解,這位皇上的心志一向堅不可摧,絕不會因主帥驟死而改變如此宏大的計畫。因此,朝廷最後的決斷很有可能是堅持出兵計畫不變。

既然仍就出兵,那總兵人選必須立刻定下。以眼下的形勢,朱能暴亡,朝中一時無人可接其任,何況臨陣換將,亦為兵家大忌。從這個層面看,下一任總兵只能從自己和沐晟當中選。論資歷、論當前的軍職,沐晟都要優於自己。但自己是燕藩嫡系,更受永樂信任;最重要的是東路軍才是南征主力,沐晟的西路軍只是偏師,無論是兵力還是精銳程度都遠不如東路;讓沐晟接任總兵,那他就必須到憑祥來就任,這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是絕不可能的。所以,不出意外的話,朱能的位置將由自己接任。

知道自己是下一任南征總兵,那接下來的問題就來了:作為一名資歷較淺的新任統帥,他必須要儘快在軍中樹立起自己的威信,這不僅關係著征討安南這一次戰役,也關係著自己以後在軍中的地位和影響。而為帥者,殺伐果斷、敢於擔當無疑至關重要。自己若一味的小心謹慎、稍遇難事就要請朝廷旨意行事,這樣的主帥如何讓將士們敬服?而且戎馬出身的永樂也不會喜歡這種畏畏縮縮的將軍。若在皇帝和將士們心中留下這種印象,那他以後還有何前途可言?張輔胸懷大志,一心要做衛青、霍去病這樣的千古名將,他絕不能允許這種自毀前途的事情發生。想到這裡,他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不等了!」張輔右手握拳,往桌案上狠狠一砸,隨即堅聲道,「出兵日期既定,不便輕易更改。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便由本帥定奪。日後朝廷若要怪罪,本帥一力承擔!」

「不錯,軍機瞬息萬變,出兵之日不便更易!」

「後日出兵,全軍皆知,貿然更改影響太大!」

「安南辱我大明甚矣,朝廷絕不會因小失大!」

張輔一說完,劉俊等三個參軍亦紛紛附和。這三個人之所以如此堅決贊同出兵,除了考慮到延期帶來的不利影響外,心中多少都存著些自家的小九九:劉俊是兵部尚書,但兵部還有個尚書金忠。有這樣一尊大佛橫在前頭,滿朝都把他劉俊當成了擺設。因著這層關係,劉俊才自請從軍參贊,就盼著在征討安南的過程中攢些軍功,以擺脫自己在朝中形如雞肋的尷尬處境。而黃福和陳洽更慘,他們都是因罪被免職之人,因著出征安南才得以重新起複,說白了就是待罪立功。他們最怕延期延出一堆事端,甚至到最後使南征一役不了了之,那樣他們將無功可立,仕途也就走到頭了。有這麼些顧慮,三人當然眾口一詞贊同出兵。

李彬和陳旭本也不反對出兵,只是擔心張輔沾上麻煩,眼下見張輔勇於擔當,加上三位參軍盡皆附議,二人遂也不再多勸,困擾明軍數日的難題至此終於得以舒解。

出兵儀式在軍議後的第二日舉行。坡壘關關城以北有一塊空地,平日是戍邊將士們的演武場,張輔將誓師的地點選在這裡。這一日一大清早,關城到演武坪一帶沸騰了。總旗以上的將校都配上了馬,刀槍晃動,戰馬嘶鳴。數萬明軍聚集在演武坪上,等待出征的炮響。

三聲炮響,張輔與李彬、劉俊等一干文武要員出現在會場。見主帥抵達、數萬大明健兒一起振臂高呼,其聲直貫雲霄。見大軍士氣尚可,張輔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馭馬走到早已搭建好的帥台前,下馬登階上台。

按照事先布置,帥台中央立著一根約莫兩丈高的旗杆,桿頂端掛著一面鮮紅大纛,纛上用黑絲線綉著一個碩大的「張」字。旗杆旁邊則是一個香案,案前則鋪著一塊蒲墊。張輔走到桌前,雙腿跪在蒲墊上,面北望天拜了三拜,隨即站起轉身面向眾軍。這時,一個親兵牽了頭油光水亮、高大精壯的黃牛過來。所有人的神情都肅穆起來——紅祭大典就要開始了!

本來,在最初的計畫中,今日誓師是沒有紅祭這一項內容的。不過確定按期出兵後,張輔臨時決定加一出殺牲祭天的大戲,希望以此鼓舞士氣,激發將士們的血性。見黃牛帶到,張輔沉著地大手一揮,隨即十個赤膊軍漢走到黃牛跟前,二人一組用手捉住牛的四隻腳,前面兩人,一人捏住一隻角。只聽見牽牛的兵丁一聲大喊,十個人齊心一掀,黃牛頓時翻倒在地。牽牛的壯漢迅速從腰中拔出一把短刀,對準黃牛的喉管猛地一化,鮮血從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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