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揚帆西向 第三節

「下西洋?」漢王府書房內,史復和紀綱聽完朱高煦的轉述,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驚愕之色。

「不錯!」高煦愁眉苦臉地道,「出使就出使嘛,何必要我去尋什麼總兵參將?一出海便是一兩年,中間連個女人都碰不了。除了三保這些個沒屬的宦官,哪個願遭這份活罪?這不擺明了讓本王招人忌恨么?」

史復卻沒接高煦這茬。他略一思忖,忽然一拍大腿道:「這是大好事啊!」說著,他倏地起身,滿臉激動地對高煦一揖道:「恭喜使長,您奪儲大業從此大有希望!」

「啊!」高煦一呀,繼而臉上露出迷惑之色道,「這下西洋與本王奪儲又有何關聯?」

史復一笑,卻不直接回答高煦問題,而是轉而問道:「敢問殿下,前次爭儲,殿下以為自己敗在何處?」

「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被金忠這個江湖術士乘虛而入!」每每回憶起這段慘痛往事,高煦都按捺不住心中憤恨。

「殿下看得太簡單了!」史復搖了搖頭道,「金忠之事只是表象,王爺前番之所以失利,其實根子是在於您才具有缺!一直以來,王爺雖以武功聞名,但於文治之道卻毫無見識,甚至連經史詩文都生疏得緊。久而久之,天下人皆以為王爺不過一介武夫!就連皇上,或多或少也持此見。正所謂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今上非昏聵不明事理之人,他縱對您百般寵愛,但也不敢將大明江山交給一個於治世一無所知之人。正因有此顧慮,皇上才在反覆權衡後,終決定立大皇子為儲!若殿下果有經濟之才,那別說一個金忠,就是十個、百個,也擋不住您入主東宮!」

史復這段貌似突兀的分析,卻讓高煦心中大為震驚。起初,他覺得此言有傷他的自尊,因而頗有些惱羞成怒。但思忖半晌,他終於頹然下來,吶吶道:「事已至此,再說又有何益?」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在下之所以舊事重提,就是要告訴殿下,若您想取代太子,就需在國政上有所建樹!否則即便有朝一日太子失位,陛下也未必就放心讓您入主東宮!」

「這個可難了!」高煦苦笑著搖頭道,「若說武能定國,本王自是當仁不讓,可要說到文能安邦,我那點能耐恐難入父皇法眼!」對這一點,高煦還是有自知自明的!

「殿下必須要在國政上有所作為!」史復的語氣不留絲毫餘地,繼而又道,「此乃奪儲之根本所在!若於此道不通,就是把太子羽翼剪除殆盡也是枉然!」見高煦面色黯然,史復又把話語放柔和了些,溫言道:「殿下也不必氣餒。亡羊補牢猶時未晚,殿下從現在開始多加留心便是。何況有在下與紀大人從旁輔佐,必能使殿下進步神速!」

「那又如何?」高煦仍然搖頭,「本王雖然戎馬出身,可也知道這理政上頭的本事絕非朝夕可以練就。就算本王從此痛下決心多加研習,可在這上頭也決然超不過大哥!」

「殿下錯矣!」史復呵呵一笑,搖搖頭道,「殿下對『國政』的理解有所偏差。國政者,國策與朝政也。所謂國策,即為用以治理天下之大政方略;而朝政,則是具體的各類政事。由上述釋義可知,國策乃治國之總綱,朝政則是在國策規限以內之具體應用,故二者之間,乃皮與毛之關係。為君王者,若能同時精熟於國策、朝政自是最好,但放眼古今,能有此修為者可謂鳳毛麟角,唯唐宗宋祖等寥寥數人而已。然除此之外,華夏果再無賢君乎?非也!才具不如唐宗宋祖之輩,亦不乏大有作為、開創盛世者,觀其治國之道,無非在兩者之間有所偏重而已。而其所重者為何?便是國策!」史復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舔舔嘴唇繼續道:「國策為本,朝政為末。只要固本得當,那打理起朝政來,無論如何也偏差不到哪去!」

「你是要本王在國策上頭下功夫?」高煦問道。

「不錯!」史復點點頭,放下茶杯道,「朝政與國策,便如同魚與熊掌,為帝王者,若能兩者兼得自然最好,若不能,舍魚而取熊掌者,亦足以勝任。而國策與朝政,對才具之要求大有不同。打理朝政,自需飽學多識,從經史典籍中習得理政之要義。而所謂國策,其實質乃是一條既適應當下之國情,可以大力推行,且又果真可以起到興國強邦之效的大政方略,其之制定與推行,著眼點不在經史,而在於時勢,故這裡更看重的是眼光、見識、器具、氣魄!與學問的關係其實不大!」想了想,史復又進一步舉例道,「譬如漢高帝,出身不過一亭長,可謂毫無學識,秉性更如同無賴,此等人物,哪裡知道怎麼打理政事?然後人讀《漢書》,不管對其品行有何非議,但說到治國,莫不得由衷佩服?為何?就是因為他為天下制定了『無為而治』這個安邦濟世的國策,從而為四百年強漢打下根基!再譬如王莽,論學問,其可謂滿腹經綸;論對打理朝政之勤勉精熟,亦為古今帝王中之佼佼者。然其一朝稱帝,不過十餘年,便引得天下大亂,餓殍遍野。何以至此?便是其國策大謬所致!」說到這裡,史復深吸口氣,總結道:「若論打理朝政,殿下不如當今太子,這一點朝野早有定論!但這國策見識上頭,殿下與太子孰優孰劣,卻尚未見分曉!若能在這方面壓過太子,那殿下就具備了取代其承繼大統的資格!」

史復這番關於帝王治國的見解鞭辟入裡,高煦有茅塞頓開之感。但僅僅這些,卻並未能完全解開高煦的疑惑。他思忖一番,又道:「照先生的意思,是要本王專註於國策。但僅若是要進獻治國方略來獲父皇青睞,也非本王之力所能及……」

「在下何時讓王爺提什麼國策了?」史復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高煦的話,旋又一笑道,「且不說這國策乃治國之根本,非一般人可以提出。就算殿下真能有所悟,可您又如何保證您的見解能為陛下認可?殿下您應知道,咱們此番議論國策之目的是為了奪儲,而非思謀如何治理天下!」

「那你的意思是……」

「支持陛下之國策,並為其保駕護航!以此獲得陛下青睞!」

「支持?」高煦還沒來得及反應,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紀綱卻插口道,「要說國策,我大明自開國以來一直秉承的國策便是休養生息!尤其如今靖難方罷,更是要恢複民力,這一點朝野上下皆有共識!就算二殿下支持這一國策,但舉國皆如是,又豈能讓陛下另眼相看?」

「若是休養生息這種老生常談,那自然是稀鬆平常!不過……」說到這裡,史複眼中突然精光一閃,沉聲道,「若余所料不差,我大明國策即將迎來大變!」

「大變?」紀綱和高煦皆是一震。

「不錯!」史復十分冷靜地分析道,「縱覽《二十一史》可知,但凡以武力得天下之朝,其建立以前必是天下大亂、群雄並起。譬如西漢前有秦末大亂、東漢前有新莽之亂、李唐前有隋末之亂。而正因為戰亂導致海內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到新朝建立之初,國家已是殘破不堪,治國者只能採取修養生息之策,以恢複國力。但到國家實力恢複,接下來便很有可能會拋棄休養生息之策,轉而變為開拓進取,而此類事,則又多由欲有所作為之君王發動,最為典型者莫如漢武。今上心志之高,不在當年漢武之下,且大明眼下亦稱得上富強。有此二點,皇上定然會改變休養生息之國策,轉為開拓振興,在擴張一事上大顯身手。而這次下西洋,便是國策大變的最好證據!」

「原來如此!」高煦這才明白,史復之所以在大家談論下西洋之際突然引出國策,原來是已察覺到此二者之間的關聯,並於此中發現了高煦翻盤的絕佳機會!再將史復之言細細回味後,高煦眼中露出狂喜的光芒!

「這只是你的一己推論!」就在高煦驚喜之際,紀綱卻道,「國策之變非同小可!縱然下西洋有開拓之意,但僅憑此便斷定國策有變,未免證據不足。萬一皇上並無變國策之意,殿下卻貿然迎合,那豈不是馬屁拍到蹄子上?」

「僅憑下西洋一事,當然不能貿然下定論。但再將之前的幾樁事結合起來看,那皇上改變國策之意圖就非常明顯了!」說到這裡,史復微微一笑道,「其實之前我便已有此推測,但也正如紀大人所說,覺得證據不足,故不敢妄下結論。直到此次下西洋,在下才終敢作最後定論!」

「先生所言是哪幾事?」高煦趕緊追問。

「第一件是升北平為北京。漢唐時也設兩京制,但無論長安、洛陽,都地處中國腹地。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京都乃國家根本重地,天下士民仰望所系,若設在邊疆,萬一失守,於國家震動太大。北平雖為龍興潛邸,但畢竟靠近邊塞,於此設都,不免有違常理。想當年漢文初為代王,其都晉陽亦為邊塞重鎮,然其一朝為天子,也未有將其升封。由此推之,今上之所以升北平為北京,其意或只有一解,便是想借北京之設,以增塞上軍力。一旦時機成熟,其便有可能揮師出塞!宋時之所以將大名府定為北京,不也是為了收復燕雲么?」

高煦皺著眉頭想了一會,道:「先生之見倒也有幾分道理!但僅憑於此便斷定父皇經略塞外,未免武斷了些!經營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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