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國儲之爭 第四節

第二日是個大晴天,辰正剛過,解縉便出門赴約。

因是私人約會,故解縉今日未著官服,而是按照大明士人的通常打扮,頭戴一頂黑色萬字巾,身穿一襲天藍色的寬白護領直裰,腰間用玉帶鉤系著一條絲絛腰帶。出門後,解縉騎上自家的小毛驢,優哉游哉地向南行去。

方到聚寶門,便見金忠已在那裡等著。金忠今日也是士人裝扮,服飾與解縉無二,只是頭上戴著一頂遮陽用的圓頂大帽。見金忠先到,解縉暗道一聲慚愧,忙迎上前連聲致歉道:「下官來晚了,以致大人久候,罪過罪過!」

「無妨,仆亦是剛到!」金忠微笑著擺擺手,又道,「今日非公事,大紳不必如此客氣。若不介意,你我二人互稱表字即可!」接著,金忠又揚揚手中韁繩,道,「時辰不早,還是邊走邊說吧!」說著,便一躍騎上座駕。

解縉這時候才注意到,金忠今日並未騎馬,而是和自己一樣只騎了頭驢。一時間,解縉心中涌過一絲暖流。

解縉的感動也是有原因的。明初崇尚節儉,朝中文武皆不準乘轎,只能以坐騎代步。只是這坐騎,也有個高下之分。若是功勛貴戚,朝廷顯宦,自然是騎馬出行,而一般小官小吏則就沒這份財力了。

解縉以前只是從九品待詔,永樂登基後,他雖擢為翰林院掌印,但論品級,也不過從五品而已。五品的官員,一年俸祿不過一百來石。在米珠薪桂的南京,這點子俸祿別說馬,連頭騾子都養不起,因此解縉通常只能以驢代步,即便上朝也是如此。平日里,眼見著那些靖難勛貴鮮衣怒馬招搖過市,而自己卻只能用頭騾子將就,這其中滋味著實讓這位天子紅人不太好受。

金忠也是靖難功臣,朝廷顯宦。以馬代步對他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不過今日相約,金忠卻專門騎頭驢,這自然是對解縉的尊重。而這種來自燕藩舊臣的尊重,也是解縉這個歸附文臣幾乎從未感受到的。有這麼一層因素,解縉對金忠的好感頓時又增了幾分,當即應了一聲,也騎上驢,兩人並轡而行,出了城門,沿著秦淮河一路向東,直朝靈谷寺而去。

靈谷寺是江南一大名寺,其前身為南朝時所建之開善寺。開善寺原先位於鐘山南麓。大明開國後,朱元璋挑中鐘山南麓的獨龍阜修建孝陵,便將開善寺搬到了紫霞洞南。後來,朱元璋仍嫌開善寺離孝陵太近,影響風水,便再次下旨,將古寺遷至十里外的今址。出於安撫,朱元璋以巨資擴建廟宇,賜名「大靈谷寺」,並親書「天下第一禪林」。

有了「天下第一禪林」這塊太祖御筆親題的金字招牌,靈谷寺的香火自然旺盛。很快,這裡便成為善男信女禮佛的首選之地。金忠從未到過這座江南名剎,一路上,解縉指指點點,將沿途風景一一詳述,讓金忠大長見識。

進靈谷寺後,二人先到大雄寶殿進香叩頭,金忠又捐了一張一百貫面值的寶鈔作為功德,算是了了當年心愿,遂後便出殿四處遊覽。靈谷寺內風景秀美,名勝眾多,從無量殿,到萬工池,再到志公塔、八功德水、梅花塢等,二人一路品評遊覽了個遍,倒也十分逍遙。待到時辰差不多了,金忠遂笑道:「大紳想來也餓了。聽說這裡的深松居頗有名氣,昨日相約後,仆便遣下人來定下一個雅間。此時咱們去那裡吃個便餐如何?」

經過半日同游,解縉與金忠已熟稔很多,不再像起初時那麼拘謹。金忠話音方落,解縉便噗嗤一笑道:「世忠兄還真是客氣。這深松居的齋菜名聞京師,引得多少公子富商趨之若鶩,其價可是不菲!這等金貴菜肴,在世忠兄口中卻也就是個『便餐』,實讓縉汗顏不止!」

解縉這麼說倒不光是打趣,這深松居的名頭確實不凡。靈谷寺遷到現址後,僧人數量大幅增加,據說已達到千人之多。這麼多僧人,平常吃喝拉撒便成了個大問題。為解決僧人的飲食,靈谷寺便專門建了個「積香廚」,而「積香廚」製作的齋菜則非常考究,有「鮮香味美,清爽適口,鏤目裁雲,色彩悅目」之美譽,遠近聞名。平日里,前來拜佛遊玩的香客中不乏達官顯貴,他們品嘗齋菜之後,均是讚不絕口,留下諸多詩文雅句。一般香客見此更欲嘗試。隨著慕名而來的食客越來越多,靈谷寺的僧人實在無法全部招待,於是有人出謀劃策,建議以「積香廚」為源,開一爿素菜館,公開向遊客出售素食,也可給寺裡帶來收益。僧人們幾經商量後,便以「深松居」為名,開起了這家素菜館。經過食客的口口相傳,深松居聲名日隆,但凡赴靈谷寺禮佛的香客,莫不要到深松居大吃一餐。於是乎,深松居的素菜愈發精緻,而這價格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見解縉打趣,金忠呵呵笑道:「大紳說笑了。其實深松居之大名,仆在北京時便聽過多次,只是未有機會品嘗,一直引以為憾。」說到這裡,金忠嘿嘿一聲,壓低聲音對道,「不瞞大紳,仆今日來靈谷寺,雖是為還願,但也有一半是為了這深松居之美食而來。仆非聖人,如今難得回到這江南花花世界,縱然不至於迷戀煙柳,但此等大快朵頤之事,又豈能錯過?」

金忠這麼一說,解縉也是一樂。其實解縉也是個好吃貨。對深松居的佳肴,他早已是慕名已久,無奈囊中羞澀,一直沒錢享這個福分罷了。今日金忠主動當這個冤大頭,解縉豈有不應之理?一番說笑後,二人便高高興興地直奔深松居而去。

一進門,二人便直奔早已訂好的二樓臨窗雅座。小半炷香工夫過去,各式菜肴便被陸續端上。

深松居果然名不虛傳。這裡的齋菜,不僅精緻爽口,連做法都是一絕。出家人不沾葷腥,但深松居的廚子巧奪天工,將各類素料合在一起,做成肉菜樣式,令人難辨真偽。像素雞腿、炸黃雀、脆皮燒鴨等,若非事先知曉,就是吃進肚裡,也不知道竟是素食。一嘗之下,二人均是讚不絕口,緊接著便頻頻動箸。席間,解縉興緻大發,借著水酒,把酒當歌,笑論古今,引得金忠連聲讚歎。

待酒飯吃得差不多了,解縉抹抹嘴巴笑道:「今日著實讓世忠兄破費了。這一餐下來恐怕少說也得四五十貫,若換做我這個窮翰林,恐怕三個月俸祿都搭裡頭還不夠!」

「大紳不必謝我!」金忠也放下筷子,對著解縉微微一笑道,「其實仆亦只是借花獻佛,要說這餐飯的東家,實是另有其人!」

「哦?」解縉眼角一跳,臉上笑容頓時斂去,眼光中透著疑惑問道,「是何人所請?」

金忠掏出塊手帕擦了擦嘴,望著解縉哈哈一笑,不緊不慢地道:「仆還在行在時,大殿下便時常敬慕大紳才學,一直有意結交。無奈其身在北京,無緣相見,故深以為憾。此番仆南下履新,臨走前大殿下特地交代,要仆代向大紳致意,仆才藉此禮佛還願之機,邀大紳單獨一聚!」

果然是宴無好宴!金忠話音方落,解縉腦中便閃過這麼一句。他當然明白這時候朱高熾「結交」自己所圖為何。而金忠作為世所共知的「世子黨」,此番費盡心機將自已邀出,自然也是為世子做說客而來!想到這裡,解縉心中頓時一咯噔。

不過解縉心裡雖然驚疑,但面容卻一如平常。略一思忖,解縉嘿嘿一笑,道:「不想縉微末之學,竟能入大殿下法眼,倒著實讓我受寵若驚了!不過……」說到這裡,解縉,似笑非笑的對金忠道,「既然金先生如此大費周折請在下到此,想來也不僅僅是轉達大殿下抬愛之情這麼簡單吧?」

解縉的話說得如此直白,倒是大大出乎金忠所料,頓了好一頓,金忠方呵呵一笑道:「大紳果然爽快。既然如此,仆亦實話實說。此番仆邀大紳兄前來,是受大殿下所託,有一事相求。」

「仆一介末官,無權無勢,大殿下有何事用得著我?」解縉忽然察覺到剛才的話說的有些不對頭,當即又把話鋒一轉,扮其迷糊來。

「仆就不信大紳你真不明白!」金忠卻不容解縉裝迷糊。他嘿嘿一笑,旋又一臉鄭重道:「那仆就直說了。眼下東宮之位久懸,大殿下身為嫡長子,對此志在必得,無奈高陽王以軍功為憑,亦存此非分之想,以致陛下久不能決。值此之際,希望大紳能以國家社稷為念,助大殿下早登儲位,以定國本、安人心!」說完,金忠一雙眸子緊緊盯著解縉,等待他的回答。

解縉沒有吱聲。過了片刻,他緩緩起身,慢慢踱到窗檯邊,望著窗外默然不語。

高熾與高煦的太子之爭,早已是鬧得滿城風雨,成為當今天下頭等大事。對此,解縉自不可能一無所知。不過一來他是建文舊臣,如今又整日隨侍御前,身份特殊不便發言。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永樂從未在此事上徵求過內閣的意見。內閣的職責是參預機要,以備顧問。既然天子不問,那解縉也不好直接進言。而且解縉十分清楚,立儲這汪水可不是那麼好趟的。一旦參合進去,那賭注可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對了寶,自己確實有機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若要站錯了隊,那結局保不準就是罷官下獄,甚至抄家殺頭也是不無可能的。古往今來,大臣因為牽扯爭儲而身敗名裂的例子史不絕書,解縉對此早已是耳熟能詳,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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