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陵迷煙 第七節

「沽名釣譽之徒!」望著方孝孺逐漸消失的背影,朱棣怒意未平地狠狠痛罵。過了好一陣,他才略略將心情平復,轉而對著一直在帳中侍候的幾個翰林陰森森地道:「爾等是不是也與這腐儒一般,認為本王登基乃圖謀篡位?認為朱允炆才是爾等之主?」

帳內一片寂靜。方才那一幕,幾個翰林瞧在眼裡,早已嚇得戰戰兢兢。方孝孺是翰林院掌印,也是這些小詞臣們的頂頭上司。此刻燕王憤怒到了極點,天曉得他會不會一怒之下殃及池魚,把他們也歸入方孝孺一黨?想到這裡,胡靖等幾個膽子小的已開始頭冒冷汗。

「殿下!」就在眾人盡皆緘口之時,一個中氣十足的嗓音忽然從翰林隊伍中響起,「方氏之言,並非臣等心跡。微臣以為:『或子或孫,俱乃太祖後裔;或叔或侄,都是大明之君!』」

「哦?」朱棣眼中一亮!這句話太對他的心意了!話中蘊含之意,正是他朱棣想讓所有人明白的道理。只要大家忠於朱家,忠於大明,這就夠了。因為,從明天開始,他便是大明的天子!忠於大明,忠於朱家,便是忠於他朱棣!

「方才的話是誰說的?」朱棣抬頭問道。能言簡意賅地講出這番道理之人,毫無疑問是個人才!而且是個明事理、識時務,對自己大有幫助的人才!

「回殿下,是臣!」一個約莫三十四五歲、臉色白凈的綠袍官員站了出來。

「爾是哪個?」朱棣並不認識眼前的官員。

「臣翰林院待詔解縉!」與其他官員或多或少帶著幾分惶恐不同,這個中年官員一臉鎮定,回答的語氣中也毫無畏縮之感。

「解縉?」朱棣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本王想起來了。爾二十歲便高中進士,是個大才子啊!先帝在時,爾曾上過萬言書,直陳時弊,並獻上《太平十策》,裡間儘是定國安邦之道。本王還記得,父皇與爾說過『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的話,是也不是?」

解縉沒想到,長年在北方戍邊的燕王,竟對自己的事了解的如此清楚。一時之間,他不免有些激動。不過很快,解縉又恢複平和神色道:「臣身為大明之臣,自當為國家盡心。」

「爾是個忠臣!」朱棣用肯定的語氣說道,「記得爾上萬言書時,正值太祖整治胡惟庸奸黨。當時滿朝文武人人自危,無一人敢直言時弊,唯獨爾膽大包天,竟敢直言!就沖爾這份膽氣,本王就十分佩服!」

解縉心頭一熱。當年直言之事,他一直引以為傲。只是時過境遷,別人早就將這番壯舉忘了。不想這位燕王竟記得如此清楚,而且還加以褒獎!一時間,解縉對朱棣的好感大增。

朱棣仍在回憶解縉的往事:「本王記得爾上書後,先帝頗為讚賞,只是覺得爾年少氣盛,故讓爾父領爾回去,說爾乃大器晚成之人,待回家讀書十年,再起複大用。」說到這裡,朱棣看看解縉身上的綠色公服,略為奇怪地問,「如今十年早就過去了,爾怎麼還是此等末職?」

解縉神色一黯。朱棣的話,讓他一時感慨萬千。解縉二十歲便高中進士,登第不久,他又受太祖賞識,並以父子相比,這更是少有的恩寵。當時京中文武,皆以為此人必將大獲重用。雖然後來太祖嫌他輕狂,命他回家讀書,但也許下了「十年大用」的諾言。解縉回家後,秉承太祖之命,刻苦治學,只待十年之後,重回朝堂一展宏圖。不料過了八年,京師傳來噩耗,太祖龍馭上賓!得知消息,解縉痛心疾首。一方面,他感激朱元璋賞識,為他的去世而傷心;而另一方面,解縉也為自己的前程憂心不已。「十年大用」之語是朱元璋說的,可現在朱元璋已不在了。繼位的建文會不會認這句話?他會不會像先帝一樣賞識自己?這些解縉都拿不準。為了前途,解縉幾經考量,終於忍耐不住,便借哭陵之名,進京打探消息。

誰知剛到京師,事情便發生變化。解縉才高八斗,本就是個名士性子;且他又年少登第,受皇帝讚賞,而這一春風得意,更讓他平時頗為狂放,這也就引起了許多同僚的不滿。太祖在時倒也罷了。建文繼位後,一些看不慣解縉的人便站了出來彈劾,說他母親去世不去安葬,便跑進京師要官;又說他不顧父親年已九十,便上路進京,違反人倫之理。參劾的奏摺送到建文那,這位年輕天子又是極重孝道的,當即便下道聖旨,將解縉貶為河州衛小吏。

解縉興沖沖跑官而來,誰知竟遭此大劫,當即猶如五雷轟頂。無奈之下,他只得另尋門路,找到了昔日賞識自己的董倫。董倫此時已是禮部右侍郎,且較受建文信任,便在皇帝面前大讚解縉之才。建文也是文人,且耳根子軟,見董倫極力薦舉,便免了對解縉的處罰,但也只給了他一個翰林院待詔的職務。

待詔是九品小官。在朱元璋口中,解縉是留給子孫用的經世大才。而如今太祖去世,他孫子卻只給了解縉一個九品芝麻官,這讓解大才子如何忍得?無奈形勢比人強,解縉縱有千般不願,也不敢抗旨不尊,只得到翰林院坐班,這一坐便是四年。

聽完解縉的敘述。朱棣心中便起了計較:這解縉名聞京城,又是父皇看中的,論才華,自是無可挑剔。說到品德,解縉棄父母於不顧,一心進京要官,倒也確實私德有虧。不過朱棣在用人方面向來豁達。在他看來,正所謂「學得文武藝、賣於帝王家」,人人皆有仕宦之心,解縉不過是心急了些,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人之道,不過是取其長而棄其短罷了,哪裡有什麼十全十美之人?這解縉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收為己用!

而除了人才難得,還有一個原因,也讓朱棣對解縉頗有興趣。他剛剛對方孝孺下了狠手。要是能把解縉擢升起來,對激勵士人倒是大有用處。方孝孺名聞天下,殺他,肯定會讓許多讀書人憤恨。自己即將登基,將來治國,還需讀書人輔助,不可讓他們對自己太過不滿。解縉名聲也不小,且以其之才,完全有能力取代方孝孺,成為新一代的文宗!自己如能重用他,會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處死方孝孺帶來的惡劣影響,讓天下士人對自己重拾信心。不光是解縉,還有這些歸降的文臣,自己都要遴選重用,以確保天下文風不喪,確保大明朝廷人才濟濟!

計議已定,朱棣一笑道:「本王看爾才學不錯,允炆號稱文治,卻又棄爾不用,反而去用方孝孺這等腐儒,實在可笑至極。既然爾是父皇生前看重的人才,這登極詔便由爾來擬吧!」

解縉的職務便是翰林院「待詔」,平日也起草過一些不重要的詔旨。本來,像登極詔這樣的重要詔旨應由翰林院掌印學士來擬,此刻方孝孺已被打入死牢,但比他職位高的如胡儼、胡靖等人都在,讓他越過這些上司來起草登極詔,這無疑是大大的恩寵!解縉眼見朱棣滿懷期許地望著自己,一時間不由心神激蕩。從這一事中,他似乎已看到了新任天子對自己的信任與器重,看到了自己即將展開的錦繡前程!萬分激動之餘,解縉當即全身伏地,乾淨利落地磕了三個響頭,大聲答道:「臣領旨!」

筆墨隨即奉上。解縉思索一番,旋筆走龍蛇。待其放下筆,朱棣隨即拿過,只見宣紙上洋洋洒洒五百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昔我皇考太祖高皇帝,龍飛淮甸,汛掃區宇,東抵虞淵,西踰崑崙,南跨南交,北際瀚海。仁風義聲,震蕩六合,曶爽閽昧,咸際光明。三十年間,九有寧謐;晏駕之日,萬方嗟悼。煌煌功業,恢於湯武,德澤廣布,至仁彌流。

少主以幼沖之姿,嗣守大業,秉心不順,崇信奸回,改更成憲,戕害諸王,放黜師保,委任宦豎,淫佚無度,天變於上而不畏,地震於下而不懼,災延承天而文其過,蝗飛蔽天而不脩德,禍機四發,將及於朕。

朕為高皇帝嫡子,祖有明訓『內有奸惡,王得興兵討之』,朕尊奉條章,舉兵以清君側之惡,蓋出於不得已也。使朕兵不舉,天下亦將有聲罪而攻之者,少主曾不反躬自責,肆行旅拒。朕荷天地祖宗之靈,戰勝攻克,搗之於壩上,殲之於白河溝,破之於滄州,潰之於藁城,鏖之於夾河,轥之於靈璧,六戰而已不國。朕於是駐師畿甸,索其奸回,庶幾周公輔成王之誼,而乃不究朕懷,闔宮自焚,自絕於宗社,天地所不庇,鬼神所不容。事不可止,乃整師入京,秋毫無犯。

諸王大臣謂朕太祖之嫡,順天應人,天位不可以久虛,神器不可以無主,上章勸進,朕拒之再三而不獲,乃俯狥與情,於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告於中外,咸使聞知。

「好!」朱棣滿意地點了點頭。解縉的確是心思玲瓏,他極言建文失德無道、倒行逆施的同時,又巧妙精闢地把燕王問鼎這種篡位行為描繪成繼承太祖法統,順天應人的正當之舉,這讓朱棣看了很對胃口。待再檢視一遍,朱棣遞還解縉道:「就是它了!爾退下後再仔細謄抄一遍!」

「是!」對於自己的文采,解縉有著十二萬分的自信。但得到新任天子的親口讚賞,仍讓他暗喜不已。

解決完登極詔的事,朱棣心情也好了很多。他一臉微笑地對下面的翰林詞臣們道:「還有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