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驅南下 第九節

十月底的北平,天空已飄起了鵝毛大雪,來自漠北的朔風,猶如鋒利的刀刃,在行人乾枯的臉龐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不過天氣雖冷,燕王府東殿的議事閣內卻是十分暖和。一大早,王府的火者們便把地龍燒得熱氣直滾。吃完早飯,朱棣便乘輿駕來到東殿,待跨入議事閣內時,道衍、金忠以及朱能、丘福,還有高熾袁容等一眾子婿已恭候多時。

朱棣是三天前回的北平。蒿城大捷後,隨著真定大軍的潰敗,燕藩在黃河以北再無敵手。在接下來的半年時光內,朱棣帶領燕軍主力攻濟寧、克沛縣、略彰德、下林縣,將戰火燒遍冀、魯、晉三省,甚至綿延到直隸和河南境內。其間,真定平安、山海關楊文、大同房昭也組織了兒次反撲,試圖遏制燕軍的攻勢。但此時的朱棣,早已一掃東昌慘敗的頹勢,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把各路南軍打得是落花流水,直到十月二十四日,戰果累累的燕軍才悠哉悠哉地回到北平,留下一堆爛攤子給盛庸這位平燕總兵官收拾。

因著連番勝利,燕藩上下已是喜氣洋洋。今日雖是議事,但所商討的也大多是些賞功恤亡,修葺城池之類的瑣事,與軍機無關。因此氣氛十分輕鬆。待諸事議畢,朱棣起身一笑道:「早上本王出門時,見後苑一片白雪皚皚,真是個粉妝玉砌,勝似人間仙境。本王想這幾年征戰,都未曾有個閑暇時光。此番難得諸位愛卿都在,我等便一道前去踏雪賞景,也風雅逍遙一般如何?」

「甚好……」難得燕王有此雅興,眾人自是一片附和。

不過一片應從聲中,朱棣的貼身內官黃儼卻有些遲疑。小心瞅了朱棣一眼,黃儼湊上前,附著朱棣耳根子囁嚅道:「王爺,方才聽王妃宮裡的人說,徐四小姐正在後苑的太液池畔賞雪。奴婢想,王爺暫時還是別過去吧……」

朱棣笑容一窒,本已挪出的步子頓又收了回來。

四個月前,徐妙錦從金陵趕到了朱棣軍中。當時的徐妙錦已盡知朱棣與徐增壽之間的齷齪勾當,正是滿心的惱怒悲傷加憤慨。一見面,她便對朱棣展開了連番逼問。朱棣雖已從徐增壽信中得知妙錦來意,但真當面對這個來勢洶洶的「內妹」時,仍羞赧得啞口無言。見朱棣無言以對,妙錦對他的最後一絲幻想也徹底破滅。絕望悲憤之下,她當即抽出寶劍,欲將這個表裡不一、爾虞我詐的大姐夫一劍刺死。

妙錦的瘋狂舉動自然不會成功,當然朱棣也不會把她怎麼樣,但亦不可能放她回京,於是便派人將她送回北平,交由徐王妃看管。其後朱棣繼續征戰,其間也數次從北平前來奏事的內官中得知些妙錦的情況。據內官們講,一開始時妙錦悲憤異常,談起他時也是恨意滿腔。饒是朱棣英勇蓋世,聽到這些內心也是一陣發虛。直到最近一兩個月,來人才說在徐王妃的安撫開解下,妙錦的情緒已稍稍好轉了些,雖然仍對朱棣憤恨不已,但不再像先前那般聞到燕王二字便拍案而起。而且,在徐王妃的精心設計下,妙錦逐漸對高熾四歲大的兒子朱瞻基產生了興趣,成天與他膩在一起,臉上也逐漸有了幾許笑容。得知這些,朱棣才長舒了口氣。對這個曾經直爽純真,卻被自己深深傷害的小妹,朱棣除了因利用她而產生的深深歉疚,其內心深處還隱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也正因為如此,儘管他心志堅毅,為了靖難大業可以用盡一切狠毒手段而面不改色;但對利用妙錦一事,他卻無法做到坦然釋懷。回北平這幾日,朱棣連王妃的寢宮都不敢踏進一步,與愛妻相見都是在自己宮中,怕的就是面對妙錦那憤懣悲愴而又帶著幾分怨毒的眼神。此時一聽妙錦正在後苑,他攜眾臣踏雪的心緒頓消失得乾乾淨淨。

不過賞景的話已出口,要朱棣當著一眾臣屬子婿的面收回肯定也不合適。略一沉吟,朱棣對黃儼低聲吩咐道:「爾這便去尋妙錦,便說瞻基昨晚著了風寒,眼下正哭鬧不止,讓她趕緊去熾兒宮中看看!」朱瞻基是高熾的長子,今年剛滿四年。這小瞻基生得是粉雕玉琢、齒白唇紅,兼又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十分招人歡喜。靖難的這幾年,瞻基幾乎就是朱棣開解煩惱、排解憂愁的開心果。妙錦第一次來北平時,便對瞻基十分喜愛;這次重入燕王府,瞻基更是在徐王妃的精心安排下,成了開解她的一個重要法寶。妙錦的滔天怒火能得以平息,倒有一多半是這個機靈可愛的小瞻基的功勞。

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燕王,竟也會對一介弱女避若蛇蠍,黃儼瞧在眼裡,心中暗暗好笑。不過他也不敢多言,趕緊答應一聲,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因要等黃儼去支開妙錦,朱棣特地又在房中多待了片刻。在與道衍幾個絮叨幾句家常後,朱棣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遂打起精神領著大家向門外走去。

剛跨出東殿大門,黃儼便又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朱棣見其面色惶急,心中不由一緊:莫非這個徐妙錦又惹出什麼事來?

朱棣正暗自彷徨間,黃儼已登上丹墀。見到朱棣一夥,黃儼也來不及行禮,只一陣小碎步跑到跟前,湊著朱棣耳根子前,顫抖著嗓音道:「王爺,剛才遵義門外來了三個京師口音的乞丐,說是奉徐增壽都督之命,特來拜謁王爺!」

「什麼?」朱棣聞言大驚失色——徐增壽與燕藩聯繫,向來都是通過他的貼身心腹徐得傳信,從未假手他人。而且即便是徐得,抵達北平後也都是先到三不老衚衕的馬和私宅,然後由馬和領著偷偷進府。如今這大白天的,突然冒出三個不知來歷的乞丐,毫不顧忌地直闖燕府大門,並自稱是徐增壽派來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京城那邊出了岔子?還是徐增壽……想到這裡,朱棣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那兩個乞丐現在何處?」強自按捺住心頭的慌張,朱棣趕緊問道。

「剛巧馬承奉出門,與他二人撞個正著,趕緊將他們引到後苑暫時軟禁起來。方才奴婢去後苑,正與馬承奉碰著,他便叫我趕緊前來報信!」

「三保有心計!」朱棣暗贊一聲,心中隨即掂量開來:徐增壽那邊出了變故,這基本上無疑義,否則他不會撇開徐得換生人北上。不過如果徐增壽果真事泄被擒,那也就不會有人來找自己了。由此看來,此二人雖來得魯莽,但也未必就意味著最壞的結局。想到這一層,朱棣心中稍安。他側身一望,一眾子婿僚屬都在三步開外望著自己,眼色中也都透著驚疑。他們都是燕藩最核心的人,燕藩的一切機密他們俱都知曉。故而,朱棣也不瞞他們,而是臉一沉,對眾人道:「京師那邊出了岔子,今日這附庸風雅算是不成了,爾等都隨本王回殿中,見幾個『不速之客』。」

朱棣雖未明言何事,但眾人都不是傻子,一聽是京師那邊的事,一想之下也都多多少少猜到了幾分。不過見朱棣臉色並非頹喪,大家遂也內心稍安,只個個一聲不吭,跟隨朱棣一起返回殿內。

不一會兒,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便在馬和等幾個孔武有力的燕府內官「引領」下,踏進了東殿的大門。

一進門,二人頭也不抬,便直接朝大殿正中寶座行了一跪三叩之禮,口中念念有詞道:「奴婢江保、馬雲、馬騏,叩見燕王千歲!王爺萬福金安!」

三人話一出口,大殿兩旁侍立的高熾他們頓時面面相覷,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此三人不光一副金陵口音,而且嗓音尖利,脖子處又沒有喉結,擺明了就是宦官。而更讓大伙兒吃驚的是,其中二人竟自稱是馬雲和江保!馬雲是坤寧宮的老牌子管事,而江保更是這兩年里建文皇帝身邊突然冒出來的頭號內侍,這樣兩個帝後心腹,怎麼如喪家之犬般跑到北平來了?尤其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還打徐增壽的旗號!

朱棣也暗自詫異。不過他畢竟經驗老到,只一瞬間的嗟訝後,他臉上又恢複了從容。打量三人一眼,朱棣扭頭一想,遂對站在小丹墀下頭的黃儼道:「去喚狗兒和尹慶來!」

一轉眼功夫,狗兒和尹慶便進入殿中。他二人在真定時,曾協助妙錦擒拿馬騏。一見馬騏,二人便將他認出。

馬騏既被認出,那其他二人的真偽應也就八九不離十了。確信三人身份後,朱棣臉一板,冷冷問道:「爾等不在紫禁城裡侍候皇上,卻來我北平做甚?」

「回王爺話!」馬雲跪伏於地,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只語氣謙恭稟道,「奴婢幾個惹惱了皇上,性命幾至不保。聽聞王爺愛護下人,奴婢幾個走投無路,只得來投王爺,還請王爺收留!」接著,馬雲又將自己幾個人的遭遇說了,末了將自己身上那件爛兮兮的棉襖撕開,小心翼翼地從裡面的黑棉絮中扒出一封書信,隨即恭恭敬敬地捧過頭頂,一旁的馬和接過,旋走上小丹墀,將它呈到朱棣手中。

朱棣接過一瞧,信封上的落款寫著「徐增壽」三字,字體也正是徐增壽那一手漂亮的草書,封口處的火漆也完好無損。待拆開信一瞧,裡面的字體仍很熟悉,幾可確定是徐增壽親筆所書,只是內容卻荒誕不經,除痛罵朱棣叛逆背主外,還連帶著對自己的大姐徐王妃一陣譏諷,末了毫不猶豫地表示與燕藩眾人一刀兩段,並揚言來日必將手刃朱棣,以向皇帝表明心跡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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