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驅南下 第八節

西安門內大街南側是內宮諸監衙門所在。此時已近三更,皇城內萬籟俱靜。可彈子房後面的一間小屋內卻不合時宜地傳出陣陣哀嚎。借著昏暗的燭光,彈子房管事牌子馬騏正拿著一塊沾濕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馬雲背上滲出的斑斑血跡。

昨日傍晚,馬雲因惹惱了建文,被杖責三十,貶為寶鈔司火者。

馬云為人和善,在內官中人緣十分不錯。他遭了難,其他人倒也沒怎麼落井下石。被打完棍子後,他便被兩個小火者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寶鈔司。寶鈔司的管事牌子吳三與馬騏相熟,趕緊通知其過來。馬騏到後,痛哭失聲,只得哀求吳三網開一面,讓他將馬雲帶回自己房中照料。吳三心軟,便睜隻眼閉隻眼的答應,馬雲這才從髒兮兮的寶鈔司火者房搬出來,住進了相對乾淨舒適的彈子房的單間。

一番痛楚過後,馬雲身上的血垢總算被擦拭乾凈,馬騏拿出一個小瓶,將裡面的金瘡藥粉均勻地倒在馬雲傷口上,方擦了擦汗道:「好了!幸虧沒傷到筋骨,休養幾日,等結了痂就無大礙了!」

「哪有休養的福分!」馬雲哭喪著臉道,「明日一早就得去寶鈔司做草紙,要是誤了時辰,被人檢舉到皇爺那,哥哥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不會的!」馬騏勸慰道,「吳三和咱兄弟倆都還算對付。明日我再過去跟他說說,讓哥哥你多休養幾日,他豈有不答應的道理?只要他不說,下面哪個小火者敢不長眼的到皇爺那去嚼舌根子?」

聽馬騏這麼說,馬雲稍稍安了些心,但只片刻,卻又嚶嚶泣泣地哭了起來。

馬騏一聲嘆息。他明白這位哥哥的心情。馬雲是個樹葉落下來都怕砸著腦袋的人,平日不求飛黃騰達,只求把主子侍候舒坦,從而可以平平安安過此一生。也正是因為勤勉且無欲無求,所以他受到皇后的寵信,成為坤寧宮的頭號內官。本來,就這樣下去,馬雲的這點子小念想也不難達成。可人在屋中坐,禍從天上來。昨晚這一個不小心,卻正撞在了怒意正熾的建文槍口上,以致於竟被貶為製作草紙的最卑賤火者。這種一下子從雲端中跌落谷底的心情,馬騏設身處地一想,也覺得心酸,頓也落淚道:「咱兄弟怎麼就這麼命苦。皇爺他在外頭有火,與咱們何干?憑什麼每次都往咱們身上撒氣?」馬騏自己本也是乾清宮的答應,先前建文因削藩不順,抓著個由頭將馬騏暴打一頓,大手一揮貶到浣衣局。聯想到自己的這份悲慘往事,由不得馬騏不感傷。

「弟弟你也別太傷心了!」見自己的經歷觸動了馬騏的心思,馬雲黯然半晌,只得一聲長嘆,反過來安慰他道,「這就是命!誰叫咱們都是閹人呢!咱們這種人,從進宮那天起就註定是受糟踐的!」馬雲這麼一說,倒又把自己心頭那份兒痛給揪了出來,竟也跟著馬琪掉了兩滴淚。

「什麼命!」馬騏恨恨說道,「我哥倆成天盡心儘力,哪一件事兒不是辦得熨熨帖帖?可只要稍出些岔子,便被皇爺往死里整!上次是我去浣衣局,這次是你到寶鈔司,都是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咱哥倆就是有錯,也犯不著罰得這麼狠吧?他這硬是要把咱往死里逼呀!」說到這裡,馬騏怨氣更盛,直接提著鵝公嗓子叫道:「他朱允炆在外廷滿嘴仁義道德,回到宮裡卻對咱們視如豬狗!咱們雖是宦官,可也是爹生娘養,憑什麼被他這麼糟踐?」馬騏自打進彈子房後,日夜想著有朝一日能東山再起。而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在坤寧宮當管事牌子的馬和。本來,馬騏還指望著過個幾年,等皇上徹底忘了自己這號人,再讓馬雲在皇后那邊撞撞木鐘,給自己安排個體面差事從頭再來。可現在馬雲也遭了難,他馬騏最後一分希望也就此破滅,想到這裡,他不禁對建文恨到了死處。

「你不要命啦?」馬雲嚇得魂飛天外,忙不顧傷勢撐起身子,一把將馬騏的嘴捂住,急急斥道,「你怎麼能這麼說話?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么?要被外人聽見,咱們兄弟倆都得沒命!」

馬騏此時方覺得剛才太冒失了,不過他仍是怒遏難平,只是壓低聲音,不服氣地說道:「這皇爺確實不是個東西!我上次出使真定,聽人說燕藩的內官,都極受燕王器重,燕王待他們也好。再看咱們,天天走路都怕被葉子砸頭,卻仍逃不過這般下場!都是龍子龍孫,燕王和皇爺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馬騏的這個說法,馬雲也深有同感。但嗟嘆過後,他只是苦澀一笑道:「誰叫咱們攤上這麼個主人呢?同人不同命,你我不認也得認啊!」

「認什麼認?」馬琪鼻孔里吐出一股粗氣,「就皇爺這德行,早晚被燕王給滅了!咱還不如投奔燕王得了!」

馬騏一言既出,自己也嚇了一跳。一望馬雲,他也是驚詫地望著自己。四目相對,過了好一陣,馬騏獰著臉憋出一句:「哥哥,在這裡混著也是等死,要不咱們投北平去吧?」

「什麼?」馬雲驚得一下站起身子,兩隻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當即壓低嗓音喝道,「你瘋啦,燕藩可是叛逆!」

「什麼叛逆?」馬騏不屑地道,「燕王敗了才是叛逆,燕王要是勝了,那他就是皇爺!成者王侯敗者賊,自古都是這個道理!」

「我看你是腦子燒糊塗了!」馬雲急得雙手直擺道,「北兵才幾個人,皇上可是掌著整個大明天下!他能成什麼事?」

「哥哥,你這就是井底之蛙了!」馬騏此時也來了勁,湊到馬雲耳邊低聲言道,「你平日眼睛只盯著宮裡,對外面的事不大了解。如今的天下,早就不是當年模樣了。現在的燕王已經成了氣候!」馬騏遂將自己平日聽來的一些北方戰事揀重要地說了,末了道:「哥哥你想,現在朝廷敗得一塌糊塗,沒準兒將來江山就是燕王的了。咱們現在去投燕王,待燕王進了紫禁城,你我便是從龍功臣!何況燕王一向待內官不錯,咱們跟著燕王,只要立上幾功,不比伺候朱允炆這個奪命鬼強?」

「那也不成!」馬雲額頭上冷汗直冒,「投奔燕藩,一旦被抓住可是要殺頭的!而且咱們和燕藩素無交情,無人引薦貿然投奔,又無絲毫功勞在手,人家燕王憑什麼收留我們?沒準兒把我們當朝廷姦細抓住殺了!」說到這裡,馬雲一把抱住馬騏雙臂,懇切地道:「弟弟,我知道你一直心高,總想著做這人上人!可咱是內官,生來就沒這福分!聽哥哥一句話,還是去了這份心氣,踏踏實實在宮裡待著,縱然受些苦,總能保住一條性命!若你覺得燕王好,待他果真進了京,當了皇爺,咱再巴結,也未必沒有出頭之日!又何必冒這份奇險?」

「不!」馬騏已經動了心,越想越是興奮,哪還聽得進馬雲之言?他當即將馬雲的雙手架開,堅決地道:「哥哥你錯了。咱們怎麼無人引薦?徐四小姐的事,不是咱們幫著隱瞞的嗎?要是咱們當時揭發徐四小姐,他徐家立馬就要遭難!他徐家欠咱們一份人情!何況哥哥你剛才也跟我說了,你是聽到徐四爺附逆,才一時心慌潑了奶。如此說來,他們魏國公家,至少有徐四小姐和徐四爺二人暗中是燕藩的人。你剛才說皇上對徐增壽的事引而不發,所以這徐四爺十有八九還不知道,咱們把消息透給徐四爺,不也是幫他一個大忙?咱們這便去找徐四爺和四小姐。只要他們兄妹肯幫忙,燕王豈有不收留的道理?」

馬雲被說得有些心動了。他雖然胸無大志,但並不代表他願意在寶鈔司里沒日沒夜做草紙。作為曾經的坤寧宮管事牌子,他已習慣了被其他內官巴結,習慣了高等內官所享有的那些尊榮。先前他不同意,是因為此事太像天方夜譚,幾無成功可能不說,一不小心還會掉腦袋。可現在聽了馬騏的攛掇,他的心也有所鬆動。不過想了想,馬雲仍搖頭道:「不可!」

「怎麼不可?」馬騏已經有些氣急了。

馬雲鎮定地望了馬騏一眼,冷冷道:「要投奔燕藩,首先得逃出宮去。現在你名分不高,我更是獲罪之人,如何能出得了宮?」

「找到四小姐和徐增壽,他們會有辦法的!」馬騏早想好了答案。

「五日前我還奉娘娘之命去中山王府,據徐府人說,四小姐眼下不在府中。我要猜得沒錯,她定是又去了北平!」

「那就找徐增壽。他是右府左都督,有值守宮禁之責。咱們趁他在皇城內巡視的時候,把皇上已知他暗結燕藩的事透給他。這麼大份人情,他徐增壽能不報答?」

「報答?」馬雲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若就這麼透他消息。我敢保證,不出十日,你我二人皆會暴病而亡!」

「啊!」馬騏嚇了一跳,道,「這又是怎麼說?」

「怎麼說?」馬雲一咬牙道,「哥哥我雖不大關心外朝的事,可畢竟身在宮掖,成天耳濡目染之下,這些王公大臣的齷齪心思還是知曉些的。這徐增壽以往都是一副大忠臣的面孔,連皇上和皇后都以為他忠心耿耿,誰知暗地裡竟勾結燕藩!弟弟你想,他能瞞天過海至此,心術豈能簡單?若我們告訴他皇上已知他暗結燕藩,正暗地裡嚴加防範,以他的手段,十有八九會找機會將我們滅口。如此,一來皇上便絕無可能知消息泄露,二來他也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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